古稀年华
105煤街往事（1）（旧版）

煤矿大酒店离公园不远，段野就跟着出租车先到了公园门口，恰巧，这时几个病友正站在那儿聊天儿。

一看，是大老周、蘑菇张、科长田、马中轩几个人，呵呵，平时不见面的人都来了。段野少不得下车与他们寒暄一阵子。

大老周出身于警察，长了一个狗鼻子，早早就闻到了他们几个嘴里的酒味儿，又看到他们脸上红扑扑的，便大声地问：“你们到哪儿米希了”

段野就说了是高炳列在煤矿大酒店请客。大老周就奇怪了，说：“高炳列历来是喝别人酒的。今天怎么舍得出血了”

“高炳列发了。你不知道么”黄玲就说起了高炳列发迹的事情。

大老周听说过高炳列挨打的事儿，也知道这事儿诉诸法律了。但是，他怕引火烧身，一直躲避这件事情。

现在，听说结案了，高炳列还为此发了财，成了老板。先是感慨万端，接着就用了羡慕嫉妒恨的口气说道：“哈哈，这高炳列，不亏为江湖人物，知道用苦肉计敲诈钱财了。既然是这样。咱们就来个吃大户。明天，再砸他一顿！”

段野回到小区，就见邻居开出租车的司机正打开车前盖子收拾车，好像是保养，又好像是排除故障。看到段野，就问：“段老板，你用车么”

“不用。车怎么了？”段野问。

“没问题。我是擦拭一下发动机的浮灰。”

段野与出租车司机聊了一会天，手机铃声响了。

“段大哥，你在忙吗”是黄玲的声音。

“我在楼下，你有事么”

“我想和你说说制裁高炳列的事儿……”

“黄玲，你和老周，还不想放过他”段野觉得这黄玲有点儿小题大作了，不就是劳模那件事儿么人家高炳列为难，你就揪住人家不放啊！

“段大哥，我是想放他一马，可是……老周不干！”

“劝劝他……咱们现在是病号，不能生闲气啊！”段野劝告她。

“段大哥，我们和高炳列，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儿了……等你回到家，我好好的跟你说说……”

段野就连忙上楼，来到书房，黄玲的电话就打来了。

“那一年，我刚刚和老周结婚……”黄玲在电话里向段野说起了往事，“高炳列逃避了下乡，却还没安排工作，为了给家里挣点儿钱，他像许多的待业青年一样，来到煤街，下矿挖煤干临时工。他租了个小平房住，就在我们家隔壁。”

“开始我们不认识他。见面基本上不说话。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干活儿被分配到老周的掌子面，老周成了他的带班师傅。从这，他称老周为师傅，管我叫嫂子。

“矿工都有喝大酒的陋习。即使是新婚燕尔，老周每天照喝不误，有时候，我就劝他，他不听，我就骂他。骂也不听，就吵了几架。高炳列每一次过来劝架，都是站在我这一边。慢慢地，我对他就有了好感。

“高炳列下班总是直接回家。他那一身被煤尘浸透的帆布工作服硬挺挺的，他脱下来时，就像从盔甲里面钻出来，然后……人和衣服就泡在了院子里那个大号洗衣盆里。

“有一次，老周下班后喝酒去没回家。我呆着没事儿，看着隔壁的高炳列正在冲洗身上的泡沫，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过去，就从后面把他抱住了。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我们两个人都疯了似的，不管不顾……回到屋子里，就变着花样儿玩了起来。一不小心，我就把高炳列的脸咬破了，哈哈，晚上吃饭时连老周都注意到了————

“怎么了”老周倒酒的手停在那儿，就问高炳列，‘“你那脸怎么回事”

“真的呀——”黄玲正往桌上端菜，见老周发现了，就故作惊讶凑过去看。

“刚才洗澡，”高炳列抬起胳膊往外挡着她，跟老周解释，“可能搓得狠了——”

“我看，像是女人咬的——”黄玲就故意哧哧笑他，“有对象了”

“没有，”高炳列举起酒杯转向老周，“谁能看上我”

老周跟他碰了下杯，两个人把酒喝光。

“那可说不定。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黄玲扭着腰肢，边往厨房走边回头扔下一句，“我这朵鲜花不就插在牛粪上了嘛。”

“嫂子，别欺人太甚啊你——”高炳列说。

“我欺负你了吗”黄玲端着一盘削皮黄瓜和炒鸡蛋酱回来，放到桌子中央，骗腿儿坐到炕上，问老周，“你娶了我，高不高兴”

“高兴。”老周当了半辈子矿工，皮肤和皱纹仿佛被墨染过，沟沟坎坎密布于脸上，他笑的时候，仿佛有个网被牵动了。

“女人就是花，”老周跟高炳列说，“就得漂亮，不漂亮还叫什么女人”

“要不是我妈那会儿生病开刀，急等用钱，我能嫁给矿工！”黄玲给自己倒上酒，举杯跟老周碰一下，又跟高炳列碰一下，仰脖把酒干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会儿就是一条狗一头猪给我钱，我都嫁！”

“让女人这么欺负，”高炳列看着老周，叹了口气，“你还笑得出来”

“高炳列从小就是好汉，英雄气概。”老周对黄玲说，“我听说上中学的时候别人欺负他，追到他家门口，高炳列抄起菜刀冲出去，把他们全砍跑了。他岁数儿小，胆子却大，那事儿要是放到我身上，我就得吓得尿裤子了。”

“你还好意思说——”黄玲哼了一声。

“没出事儿是英雄，”高炳列把酒倒进嘴里，一小团火，从嗓子眼儿直冲进胃里，“出了事儿就狗熊了。”

“一定是为了哪个女孩儿吧，”黄玲问，“谁啊我认识吗”

“连我都不认识。”高炳列举起老周刚给他倒满的杯子，“干了”

“怎么可能——”

“干了！”老周举着酒杯，两个人都不看黄玲。

“到底是谁啊”第二天他们拥到屋子里炕头儿上时，黄玲又问。“我真不认识，”高炳列说，“那时候打架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年轻，没事儿找事儿，乱打一气。”

“不爱说算了，”黄玲哼一声，“满嘴鬼话——”

高炳列上班时天天带着刀。他的刀是用电工刀改装的，刀身窄窄一溜，磨得锋利无比；刀身是黑褐色，刀刃磨成了一条窄窄的银带子，寒光闪烁，在刀尖处汇合。

有一天，煤街的一伙歹徒找老周挑衅。那天晚上高炳列把刀带上了。

他在老周家门口叫了老周两声儿，老周没出来。

高炳列在巷口跟几个工友会合，到了十字街大路口时，人数增加到二十多个。

马路对面，隔着水泥花坛，十来个年纪比他们小几岁的不良少年出现了，他们人数少，但个子明显高过他们，体格也更结实。

他们三三两两，分成几列从暮色和夜雾交织的背景中晃晃悠悠地走出来时，变成了能自行移动的山岭，而他们身后的阴影，让这些山岭有了双重重量。

高炳列感觉到自己的腹部画圈圈似的扭搅起来，热滚滚的液体从身体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沸腾翻滚，回旋上升着涌向他的四肢和大脑。

——他的手伸进裤兜里握住电工刀，打量了一下身侧及身后的伙伴，那天傍晚，天色死暗，所有的星星都落到少年们的眼睛里了。

当对面的人山再次移动，并且迅速变成几条河流朝他们包抄过来时，“你们记住，”高炳列一字一顿，齿缝间呲出的咝咝寒气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老周惹事生非，却躲藏起来，让高炳列出面为他摆平。黄玲看不起老周的熊包样，将他骂了一顿。

骂完了老周，黄玲的胆子变得比母豹还大，半夜里溜到高炳列家里，摸进他的被窝。

“你疯了！”

“你怕了！”

暗夜里，黄玲的眼睛像两颗黑珍珠。

“——总要给老周留点儿面子吧。”

“你占了他的里子，还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黄玲手臂又凉又滑，蛇似的缠到高炳列腰间，“放心吧，他喝酒多了，睡得跟死人似的。”

黄玲的身子结实，滑溜，在月光中出了水的白鱼般扭动扑腾着，叫声大得让高炳列伸手去堵她的嘴，她把他的手指咬住了，咬痕处渗出了血丝。

“你属狗的。”高炳列骂她。

“对，”黄玲在他嘴唇上又咬一口，“啃不够你这根儿骨头。”

“早晚有一天，”高炳列把她推开，“老周拿着菜刀冲进来，把我们剁成肉酱。”

“肉酱就肉酱，”黄玲慢条斯理地穿衣服，溜走的时候，倒是挺麻利，一闪就没了影踪。

白天高炳列跟老周一起下井，幸亏是井下，光线暗，高炳列不必面对他的注视和笑容。高炳列无数次地骂自己是混账王八蛋，但有了黄玲以后，他再也过不了没有女人的日子了。

“你们那儿没合适的吗”

老周问黄玲，“帮高炳列张罗张罗，成个家。”

“倒有一个合适的，”黄玲说，“不过，跟你结婚了。”

在井下，矿工们的玩笑粗鲁下流，主人公经常是黄玲，老周软绵绵的反击只会让矿工们觉得那些玩笑越说越有嚼头儿。

高炳列努力充耳不闻，但有一天他的动作跑到了思想的前面，他抄起铁锹挥过去，差一寸，就抵到那个家伙的喉咙口，铁锹边缘刃边银亮，寒气森森，那张装满了下流话的嘴巴都来不及合上。

“谁跟老周过不去，”高炳列的话说得很慢，带着霜气，“我就对谁不客气。”

“他们是开玩笑，瞎咋呼——”晚上喝酒的时候，老周说，“咬人的狗不叫。”

高炳列举着酒杯的手臂僵住了，“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我多管闲事儿了！”

“你想哪儿去了！”老周直摆手，他脸上炭黑色的皱纹耷下来，笑容里面带着苦相，

“我的意思是，咱们这些煤黑子，脑袋别在腰带上，每天有命下到井下，有没有命上来都说不准呢，还计较个啥”

“拿女人过嘴瘾，煤黑子就白了就长命百岁了”

“喝酒，兄弟，”老周举起酒杯在高炳列的酒杯上碰了好几下，“兄弟，喝酒。”

酒喝得别扭，高炳列身体里面野火烧不尽，在炕上翻来滚去，期待着黄玲能摸黑过来。等到半夜，回应他的，除了白泠泠的月光，还是白泠泠的月光。

第二天下井的时候，掌子面就老周和高炳列两个人。塌方的时候，轰一声巨响，巷道里面雷声隆隆，煤尘云朵般飞扬起来，激流迸射，决口般地冲过来。

高炳列张开双臂搂抱住头，蜷成一团，任凭刷刷刷飘落的煤粉把自己掩埋。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里面传来话语声。

前两句他没听见。

声音像从煤尘里面渗出来的，闷闷的，似有似无。

“——你想过自己会这么死吗”老周问。

“——想过，”高炳列一张嘴，煤粉呛进嘴里，他吐了半天，“——但没认真往里想。”

就像少年时候在公园街上胡闹，高炳列想过杀人，但从没真想杀过谁。

“我想过，还经常做这种梦——最早跟我一起下井的弟兄，要么死要么残，快占一半儿了。”

高炳列没吭声。

“我们死了，黄玲肯定闲不住，她会再找男人。”

高炳列腾身而起，他在人世间长这么大，一半时间都是在街头打架斗殴度过，刚刚走上社会，又有一半时间在地底下干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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