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沉云
第26章 向往（旧版）

我自认是一个勤恳懂事的人。

生命的前六年，我一直被困在家里，父母并没有送我去幼儿园待过哪怕一天，所以我从来没有玩伴。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就只是家门口的一条逢热天就会黏脚的柏油路。

小学入学第一天，我在嘈杂的校园中央站了会，就被吓跑了。

那天上午，母亲很早就将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带我走了几公里的路，到了一个叫做学校的地方。我惶然无措地站在母亲身边，惴惴不安地感受着眼前威严又陌生的环境，双腿止不住地抖，仿佛被摒弃到一片杳无人烟的荒漠。

我听不懂老师上课时说的话，也不能明白同学们下课聊天时谈论的内容。我的父母一直没有用这般腔调和我说过话，后来，高年级的一个姐姐指着宣传栏一字一顿地给我读：“说好普通话，写好规范字。”我方才顿悟，我并不会说普通话，难怪我第一天做自我介绍时，惹来全班哄堂大笑。

我并不能清晰地记得小学时的经历，对当时无心向学的原因也并不了然。父母觉得我只是还没有完全习惯新的环境，过阵子了，适应了，一切就好了。所以，我只得尽力听，努力学，拼命融入。

并不乐观的是，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做得不是很好。虽然我很用力地去做我被期望去做的事，但我逐渐发觉，我越是想要成为他们，便愈发远离他们。

父母未必知道，在孩子的世界里，“不一样”是个很容易受到排挤的特征，除却种种不同，最让我难堪的是我几乎每天穿着的外婆给我缝制的布鞋，这在同学们眼中似乎是什么稀奇玩意。起初，他们会向我打听鞋子的来由，之后，粗粝的布面成了他们嗤笑的来由，再后来，布鞋变为他们在课间抛来掷去的玩具，而我只得惶恐地立在一边。

放学后那遥遥漫漫的回家路，记忆中几乎没有人和我同行。四年级的时候，我时常身上挂着淤青回家，父亲下班回家见着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踌躇着搪塞，说着自己在路上被石子绊倒了，或是下楼梯摔跤了，抑或被课桌椅磕碰，理由种种。时间久了，我竟真的不记得究竟是意外受伤还是被欺负了。后来长大了些，有了读书的爱好。有天，我从一本书中了解到，人在恐惧时，认知会出现些许偏差，当时我恍然大悟，似乎稍许懂了我为何没有对父亲说实话。

读书对我来说，不能简单地定义为一种爱好。我极爱读书，渴望汲取一切我能得到的知识。

尤其是医学书。

我崇拜医生，对披上白大褂深感向往。

九岁那年的初春，我毫无征兆地发起高烧，母亲下午蹬着三轮车带我到卫生站，简单问诊后，领了药回家吃，当天夜里，我不知冷热，浑身筛糠似的颤抖，母亲又慌忙连夜带我赶远路去市里就诊，意识虽然模糊，但我完全被那些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们震慑住了，他们治病救人、纾难解困的能力在我眼中实在是天大的本事。

病愈后，我一头钻进学校的图书馆，在一排排立满名著的书架角落发现了一本残破发黄的《本草纲目》。每周一节的阅读课结束，在图书管理员诧怪的目光下，我一次次借走那本书，在一堆捧着连环画高声谈笑的同学们嘲弄的眼神中，欢快地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周末的清晨，我便起个大早，在包里装上书和干粮，撒腿向二里地外的青舒山跑去，一片片无垠的原野从身边不断掠过，一株株青枝翠柳被春雨冲洗得鲜亮欢喜。我一路不停地跑到山脚下，寻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喘着气欣赏着眼前撩人心弦的飞红流绿，接着，便在文字里消磨一整天的时光。

但我还是渴望有个朋友，渴望同龄人对我的认可。

上初中后，可能是课外阅读广泛的缘故，两个月的时间过去，我的语文成绩逐渐稳在班级前三名。

那时我相当羡慕班里一人，虽然学习方面不敢恭维，但他总莫名被簇拥在人群中。

有天放学，我犹豫很久，走近了怯怯问他：“我能和你一起走吗？”他漫不经心地睨我一眼，扭头对另一人耳语了几句话，便对我说：“你家很远吧，也可以一块走一段。”闻言，我乐得差点喊出来，这是我第一次不是一人独自回家。

我们走出校门，穿过两条街，他忽然对我使了个眼色，招呼我走进一条小巷。“走这里可以抄近路。”他高声说。我点点头跟着，行至半途，他猛地大喝一声，我一怔，一道熟悉的身影倏地在斜前处的阳台上出现，举起弹弓对着我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原来他早已悄声吩咐那人在这等我。我见此情景，慌忙抬起胳膊挡脸，一粒石子打在我小腿上，须臾，又一粒石子击着我的肩膀。我顿时吃痛，忍着泪拼命向巷子外跑，一粒粒石子还在向我脚边的柏油地面射来，身后阵阵刺耳的嘲弄声不断袭来，“傻瓜，谁和你一起走！”“跑这么快，看你像啥啊！”我埋头只顾跑，再也忍不住泪，任其汩汩涌出。

那天傍晚，头顶昏黄却散发着热量的，是润泽着所有人的温暖夕阳，我抬起头，却看见一轮独属于我的冰冷月亮。

这是并不让我意外的结果，是我后来渐渐熟稔的生活，是学生时代的理所应当的一部分。

我从未想过如何反抗，也不知道该如何反抗。父母时常教育我：“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要遵守纪律。”我曾鼓足勇气求助于老师，老师一次次耐心地听完我的话，然后微笑着摸着我的头说：“林羽，你说的我知道了，你专心学习就好。”

我开始说服自己，没有朋友和被孤立，只是因为自己不够懂事，因为自己并不开朗，因为自己没有让所有人满意，我总将错误归咎于自己。

后来，书读得多了，文笔也丰润起来，我被班主任选为语文课代表。每天上午，收取作业本后，我便按要求把未交作业者的名单交给老师，此举为我招来大批敌视者。针对我的排挤和冷言恶语愈发增多，我无法向父母倾诉，他们已经开始对我所倾诉的种种习与性成，只说：“为什么受欺负的只有你？”

甚至有一天，听完我的话后，老师也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自身原因？”

不幸的是，我大概天性软弱，想要离开这个环境成了触不可及的奢望。

于是我开始不再觊觎身边人玩闹时的欢笑，不再小心翼翼地向所有人示好，不再排斥踽踽独行的时间。我开始体会孤独，这个我曾经一知半解的词语。我曾经尝试着融入不合适的群体，努力让身边的人多起来，期望摆脱形单影只的我自己，可若有似无的孤独依然排山倒海般袭来。我试着和周围的人说说笑笑，可想而知，无应和合，无人赞许，无人批评。

于是我继续置身于很多人中，独自一人，

十八岁前的记忆被我选择性地遗忘了很多，在回忆里，这个县城下了很多场雨刮起很多阵风，少年时期就这样氤氲在一片濛濛的雨雾中，湿润稠厚地将我紧紧包裹。

在和父亲告别后，我倾注了更多的时间去细细品读一本本的书籍，投入到密密匝匝的文字中，将自己编织进一个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纯白色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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