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沉云
第25章 由衷（旧版）

晨操后，学生们抓紧着第一节课铃响前的十几分钟在中楼广场活动，愈发嘈杂的喧闹声让我一阵阵心悸。我加紧脚步上楼，迎面碰上王岚老师正从楼上下来，我俩对视一眼，错肩而过。

倏地，我感到一股冲动涌上来，便回身喊住他，他缓缓转过身，视线越过玻璃瓶盖般厚的镜片朝我投过来。

“有事？”

“王老师，现在有时间？”

“嗯，怎么？”他应了声。

“能不能聊两句？”我指向走廊不远处。

他点点头，随着我走到走廊拐角，又左右看了看，说：“是有什么要私下说？”

我凭栏站定。“其实……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是吗？”他盯着我，“你到院里这么久，找我闲聊倒是很难得的事。”

“是吧。”我回忆了一番，除了必要的教学交流，以及之前请他多关注林羽的情况外，我们之间确实鲜有沟通。

“还在想昨晚的事？”他淡淡说。

“是的。”我一惊，虽然他平日讷于言辞，一门心思扑在他的专业领域，此刻却一下猜中我的意图。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杨秀珂叫我去吃饭，我去了，不自在，饭菜也不合胃口，就先走了，大概就是这样。”

“我想说的是，你好像很维护林羽。”

“维护谈不上，”他舔了下嘴唇，又说：“我是他老师，实事求是地说话，算是本分。”

“确实，”我望着楼下喧腾的学生，“他的事，你也有所耳闻吧。”

“何止，我们院里，现在没有哪个人不知道呢。”他的声音忽地沉下去，“姜老师，你一定觉得我一直以来对他的事装作视而不见吧。”

“哪里。”我转过头看着他，“没有这个意思。”

“说实话也没关系。”他苦笑道，“你应该找过冯泽安谈话很多次，还有杨秀珂、侯院长，你都反映过，是不是？”

我重重点点头。他见我半晌没说话，又说：“没什么效果吗？”

我低声应了一声。“一直没有实际的进展。”

“姜老师，你真觉得他们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我们难道不是院里的一分子吗？”我困惑不解，“学生之间的霸凌问题，难道不是成大一直强调的重点关注问题吗？”

他笑了笑。突然换了问题：“姜老师，如果我没记错，你来成大没有很久吧。”

“对。”

“你还很年轻，年轻好啊。”他搓揉着下巴，伸手指向包围着整个成大的红砖高墙，“霸凌这种问题，不止存在于围墙内，即使是围墙外，也是广泛存在的，你认同吗？”

“也许吧……即使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这种现象也难以避免。”

“是这个样子，只要有拉帮结派，这种事就杜绝不了。”他的眼神倏地暗淡下去，“不光是身体上受的伤，心理上的折磨也算是霸凌。”

“嗯，成年人的排挤和孤立，又何尝不是呢。”我不自觉地应和道。

他转过身面向我，眼底藏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所以，你觉得院里是真的关注你在乎的这件事吗？”

“应该是在乎的，如果事态失控，谁又能免得了责任呢？”

“可惜，‘事态失控’这个程度是从未被考虑到的。”他换了个站姿，“总有人想当然地觉得‘不会变成那样的，这不是多大的事，拖一拖这些学生就毕业了’，诸如此类。”

“但是，按要求，防欺凌的班会我们开过，教师培训有了，大会小会也经常提，感觉他们是在乎的，为什么真的发生了，却不当回事处理呢？”

“你真的觉得，他们反复提反复说，是因为在乎学生？”

“不然呢。”我一脸惶惑。

“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免责而已，这些工作，做了，说了，强调了，如果还出问题，你猜是谁的责任？”他淡淡说着，“如果责任已经卸掉，又有几人会真的在乎？”

连珠炮般的问题竟使我出了一身冷汗，上课铃恰巧敲响，温和婉转的音乐此刻分外刺耳。

他见我久久不语，喟叹道：“姜老师，你猜猜我哪一年入行的？”

“这我还真不清楚……”我吞吐道。

“八六年。”

“那，至今也有十八年的教龄了。”我在心里默默算了算。

“这十几年，类似的事情，我见过不少，有这所学校里发生的，也有外校风闻的。”他向远方眺望着，围墙外的街道正涌过几股密集的自行车流，“你知道这种事都是怎么处理的吗？”

“怎样？”

“不了了之。”

“嗯，”我默默应了声，但仍不甘心地问，“当时的老师呢？坐视不理吗？”

“有部分人是吧，教师这份工作，是良心活。”他扶了扶快要从鼻梁滑落的眼镜，“对有的人来说，这份工作是只是一种职业，领的是工资，教的是别人家的孩子。而对另一部分人来说，这确是一项崇高的事业。”

片刻沉默后，他又说：“姜老师，你是凭良心工作的。”

“言重了。”对他忽然变得庄重的语气，我有些不太适应，“和你一样，我是他辅导员，如果我不管，就真的没人管了。”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中楼广场，喃喃道：“其实我不是没有管过，只是……”

“我知道。”我出声打断他，“钟蕊和我说过，你也为这件事和领导反映过。”

“对。”他语气里透着些许惊异，随即又无奈地笑笑，“但也只是一次而已，失败以后，我很快就放弃了。”

“是以往的认知让你放弃了吗？”

“可以说是吧，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他挠了挠头发，“也曾经满怀热情，但实际情况总与我们料想的不尽相同。”

“你能再去尝试一次，还有帮他的念头，真的难得。”

“不，我选择了放弃，而你是一直在争取。”

“真的没有人会真心在意吗？”我盯着他，认真地问。

“正如我刚才所说，他们不会真的在乎。”他长舒了口气，自答道，“在事态变得严重前都不会，就算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他们想的也只不过是如何妥善处理以确保不会扩大影响。”

我再次沉默，这场谈话里我已沉默多次，我实在不知道该说出什么话来表达我内心的汹涌。也许王岚的话是对的，除了我，没有人关心这一切，或者说大家在年轻时也曾抱着情怀与激情投入到这份事业中，却发现一切与曾经的设想不同，遂选择加入大多数人，选择冷漠、无视和拖延。

长久以来，校方关于校园霸凌的强调和对于此类事件的冷处理之间的矛盾，大概恰好说明了我们可能更在乎“免责”甚于“关爱”，林羽是不是也曾明白了这点呢？还有那么多可能和他有相同境遇的男生女生是否也有可能意识到了呢？

思及至此，一种感同身受的绝望感汩汩涌上来。

“姜老师，就到这吧，我今天说得太多了。”他转过身去，作势要走，“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好，你在这里还有很多年。”

“嗯。”我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耽误你时间。”

他并没停下脚步，只是举起右手对着我挥了挥，佝偻着身子朝办公室走去。

我并没急着走，而是倚靠着栏杆休憩了一小会，视线虚视着围墙外的漫街梧桐和徐徐而行的人流，虽然相隔甚远，但落叶声和人声似乎还是乘着秋风窸窸窣窣地灌入耳畔。

我不经意地扫向操场一眼，那座独栋建筑仍孤寂地待在这块土地的西北角，一切似乎都和我刚来这里时一样，又似乎什么都完全不同了。

回去的路上，我在走廊转角正遇上迎面过来的杨主任，她的脸色在平日严肃的基础上又阴沉了几分，昨晚的不欢而散大概令她余怨未消。我们默契地省去寒暄，心照不宣地错开了视线，各自沿着自己的路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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