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尼罗河
第13章 离开首都(旧版)

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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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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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位于阿玛尔纳城西南方的“科提科提”大码头逐渐苏醒过来了。

码头区的无数栈桥伸向水中,远远望去就好像一头巨大的触手怪物懒洋洋地趴在岸边。

而在尼罗河上,早就有无数的船从上游和下游蜂拥而至,涌向了这个灯火通明的大怪物,涌进了这个目前帝国境内最大最新的“物流中心”——

来自上埃及的、两头高翘的单层划桨船在奴隶桨手的奋力操桨下顺流而下,排成数条长长的纵队依次进港。

它们送来了来自上埃及的上好的铜、玛瑙石、雪花石膏和切割成片的花岗岩、玄武岩或者大理石石板——这些都是神圣的埃赫那吞陛下雄心勃勃的、持续了数十年的阿玛尔纳都城建设工程所急需的;

它们送来了来自底比斯两大神庙(卢克索和卡纳克)所贡献的黄金、银块和书记员:黄金、银子是神庙的僧侣们向法老及阿玛尔纳的新神“阿吞神”表示忠诚和敬畏的信物——尽管它们最终还是会被宽厚的陛下本人赏赐回去;而书记员则是帝国的政府正常运作所大量需要的;

它们送来了蓬特(今索马里地区)进贡来的没药、乳香、桂皮等珍贵的香料;没药和乳香要大量应用在埃及人民所热爱的木乃伊制作事业之中,而桂皮之类的香料将使得阿玛尔纳的王公贵族们餐桌上的烤猪、烤羊、烤鸽子和烤野鸭变得美味无比;

它们送来了无数精致的瓶瓶罐罐,这些瓶罐中装满了香气扑鼻的花瓣精油、精露以及从芬芳植物中所制取的各类香水;这些奇妙的液体是埃及人民的最爱,它们使得上至王公贵族、下至仆役奴隶浑身上下都香气袭人;

它们送来了南方努比亚地区的边境总督们贡献的黑人奴隶和来自更南方“黑暗之地”的无数奇异动植物;黑人奴隶们将在城内最大的奴隶市场进行公开拍卖,而诸如斑马、长颈鹿、野象等等充满异域风情的动物和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热带花果将成为权贵们花园中最好的装饰品;

……

来自下埃及朔流而上的船往往都竖起一根独桅,在上面挂着一面巨大的、涂抹着鲜艳色彩的风帆,因为它们可以利用天赐的、来自地中海的“希洛克热风”沿着尼罗河逆流而上,从而解放了奴隶桨手浩大的人力;它们运载的主要是庞大的都城正常运转所需要的巨量生活物资——

它们送来了来自法尤姆地区的小麦,乃至磨好的一袋袋面粉,这些面粉统统会变成喷香的烤面包;

它们送来了来自三角洲地区的无数纸莎草,以及制作精美的成品草纸和草鞋——这都是帝国政府大量的书记员每天都要使用的;

它们送来了来自黎凡特(今天的叙利亚)地区的各种木材——由于地形和气候的原因,埃及本土很少出产可堪使用的木料——大量应用在壮丽的神庙和宫殿建设、家具打造以及军队的武器装备制造中;

它们还送来了来自“北海”(地中海)所贡献的宝贝——精美的各式青铜器,玻璃制品,首饰,刀剑铠甲等军事用品,以及刚刚时兴的、锐利坚硬又有韧性的铁器——其实这些宝贝都是北方的总督和州长们在同赫梯人、腓尼基人、米坦尼人、提尔人、巴比伦人……“更加野蛮的”亚洲人乃至大海对面的“纯粹野人”(欧洲人)做生意时得来的;这种生意,即使在帝国同那些异族们身陷战火纷飞的年代时也未曾中断过;

当然最受欢迎的则是运载着大量尖底陶罐的船只了,那些堆积得如同小山一般的陶罐里装满了埃及人民幸福的最大来源——啤酒和蜂蜜!

……

正是依靠着尼罗河这条大动脉上无日无夜无休的“红细胞”们持之以恒地输送养料,阿玛尔纳,整个帝国的心脏才能正常地挑动,帝国的大脑才能正常地思考。

而这条最粗的大动脉同时也是帝国最敏感的神经。

帝国政府要确保国家统一、政令通行,必须向帝国的各个角落派出大量的官僚、税务员和书记员;各地政府、城堡、庄园的财主和显贵们前来首都朝圣、觐见国王、奔走权贵门下时,也要从此处上岸;无数来往的信使通过这里传递着帝国各地的情报,或者带着国王陛下神圣的旨意传遍四方;而当地方的驻军无法扑灭此起彼伏的叛乱时,帝国政府最精锐的“金荷鲁斯”禁卫军也要从这里出发,直捣敌酋、犁庭扫穴……

这些背负着重要使命的人们当然要依靠最快、最重要、最普遍,同时也是最古老的交通方式——尼罗河的船!

从古至今,每当帝国的疆域陷于动荡和分裂的不幸灾难中时,尼罗河的南北交通首先便被切断;而当帝国恢复了繁荣、强大时,尼罗河也迅速变成一条欣欣向荣的生命之河……

紧挨着“科提科提”大码头的岸上港区则更加繁忙。

这里有一片面积达数十万平方腕尺(上万平方米)的巨大广场,地面全部以粗壮的花岗岩条石铺就。

广场上一字排开了数十个用木桩、泥砖和苇草搭成的“条房”,里面堆积着刚刚从船上卸下来的啤酒、粮食、瓜果、鱼鲜等等普通货物;而各地送来的精美贡品、铜器、军械和贵金属等等“值钱”的东西则送往广场的南侧——那里矗立着几幢结实的大石屋,由全副武装的武士看守;这些牢不可破的仓库由阿玛尔纳最富有的几家“大户”所瓜分;

无数衣不蔽体的奴隶正在这片广场上从事着最辛苦、最下贱的工作——搬运。

搬运工大都是努比亚的黑人,或者来自北方的白皮肤“海上野蛮人”,甚至还有不少来自遥远的亚洲的战俘。

他们排着长长的纵队,在监工的鞭子和辱骂下背着沉重的货物从天亮一直干到天黑;很少有人能在这里坚持一年以上——因为他们很快就累死了。

不过没关系,国王陛下有的是身强力壮的奴隶,而努比亚和亚洲的边境总督们也总能送来大批新鲜的“牲口”——毕竟帝国的一部分边境常年陷于战火之中,而帝国的军事力量此时此刻对于周边的异族是处于压倒性优势的,这使得大量战俘的获得轻而易举。

而在广场的四周,则环绕着无数用泥砖筑就的、火柴盒一般排布的小房子,这就是整个阿玛尔纳最大的“达特塔姆”市场了——庄严的首都永远都处于军事戒严状态之下,而正常的人总是要吃喝、娱乐和交换产品互通有无的,仁慈的国王陛下便在城市边缘的大码头外围为那些苦苦讨生活的商贩们划出了这么一块地皮。

在这里,人们可以找到古典时代已知世界内几乎全部的好东西——黎凡特的雪松木家具,腓尼基的锡壶和珊瑚制品,小亚细亚的钢刀,蓬特的弓箭、乐器和玻璃珠子,努比亚的黄金和白银首饰,米诺斯的细嘴瓶,巴比伦的红绿宝石,乃至来自遥远阿富汗的绿松石……贩卖这些值钱“宝物”的商贩们即便在酷热的天气里也裹得严严实实,满头大汗坐在昏暗的小房子里,强打精神等着识货的主顾上门;

而在隔壁,往往就是尘土飞扬、污水横流的露天牲口棚了——来自南方的驴子、山羊,来自亚洲的猪与骆驼将一个又一个棚子弄得臭气熏天;如果运气好的话,人们偶尔还能遇见来自遥远的“未知世界”的奇异动物——犀牛,河马和长颈鹿之类属于“恶魔的杰作”的畜生;

笑眯眯的牲口贩子们热情地向连绵不绝的客人打着招呼,人喊马嘶极其热闹;因为这里也是整个市场生意最好的地方——城内的达官显贵们每日对新鲜肉类有大量需求,而为数不多的骆驼则是珍贵的运输工具;至于来自东方的马,对不起,不在任何市场上做任何交易,因为那是陛下精锐的战车部队所必须的。

整个市场的核心则是几栋竖立着粗壮烟囱的巨大土屋。

一包又一包来自三角洲的麦子被苦力们搬进去,以驴子为动力的大石磨昼夜不停地将其磨成面粉,而以来自亚洲的木炭为燃料的十几个大烤炉则不停歇地烤制着粗面包——这种混杂着麦草和沙石的粗粝食物被大量运进城区,为数万从事恢弘首都建设的奴隶大军们提供基本的营养和热量;至于老爷们所食用的细面包,那是绝不肯在这样低劣的场所制作的——它们往往都在自家的磨坊内烤制;

面包房的周边则是帝国臣民们最最喜爱的福地——啤酒屋。

从船上搬运过来的尖底罐在这里堆成了小山,并依照客人的需求安置在不同的驴子运输队中——每头驴子正好能驮四罐。

这些规模庞大的驴子队伍要为名目繁多的权贵官邸们服务,因此驴子的头上、颈上都套着鲜艳夺目的花冠或者彩色布条加以区分,远远看上去五彩缤纷热闹极了;至于那些疲惫的奴隶们也能在这里稍稍停留一下,享用一番主人提供的基本福利——一到两大杯啤酒;不过下等人喝的啤酒大都类似于稀粥一样粘糊糊的玩意儿,是绝不能同老爷们享用的那种酸甜可口的清冽汁液相提并论的;

……

除此之外,市场里还星罗棋布着出售亚麻布、莎草纸、香水、鲜花、香料和小首饰的小店。

城里官老爷家中那些浑身喷洒着香水的仆役、厨师、园丁和侍女们每日都结伴而来,在混杂着阵阵香风与粪便臭味的奇妙空气中兴致勃勃地逛街、挑选、聊天,交流着朝廷的宫闱密事,传播着邻居们的流言蜚语;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子们踩着肮脏的泥水在人群中来往穿梭,伺机进行盗窃;而裹着布袍的小女孩子们则挎着芦苇编织的小篮子,向大人们兜售鲜花或者小零食;

如果能遇见一两个来自亚洲的巫师或者“通灵者”,那对整个市场来说可是件大事。

在污水四溢的街道上,这些打扮奇特的怪人们用五彩的石子划出一个圆形,在用笛子、铃鼓和栗特琴演奏一番“暖场”之后,神棍们便开始了表演——或者吞下一柄长长的剑,直到剑柄没入口中;或者口中喷出长长的火舌,吓得围观群众四散奔逃;或者演示一番同另一个世界的神灵的“沟通”:要么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咕哝着莫名其妙的咒语;要么表演隔空抓来一只鹦鹉、一只猴子之类的法术;甚至还有砍头、开膛破肚等等血腥而又可怕的表演,将围观人群的热情推向了最高潮。

而表演的最高潮往往也是它的终点:首都的卫队闻风而动,用最快的速度将围观的闲人驱散,将表演“魔鬼法术”的亚洲人统统予以逮捕——帝国政府是绝不允许在首都出现“官方”的神祗以外的各类杂七杂八的神魔的。

不过,真正能让人激动起来的,则是广场西北角那处首都最大的奴隶市场。

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平整小广场,四周围着石块垒成的二、三层房屋,那是供城里的老爷们亲临市场休憩使用的;而在广场中间则用木板搭起了一个高台。

每个月的月末五天是这个市场最热闹的时候:新到的奴隶——通常是女奴——用粗壮的麻绳串成长长的一串,牵引到高台之上供人们挑选;女奴的来源丰富多彩——来自努比亚的黑人姑娘,往往是南方的边境总督在新一轮的“狩猎”中得来的战利品;来自亚洲的黄种女人,则是东方的帝国殖民地州长们送来的小小心意;而最为抢手的则是来自北方大海对面的“白人”女奴,她们有着帝国子民们难得一见的金黄色头发和绿色的眼珠,她们通常是腓尼基人送来的,经常刚刚牵上台子就被首都的权贵王府一抢而光……

女人们通常一丝不挂,在烈日的暴晒下像牲口一般承受着看客们的评头论足和猥亵骚扰,并且经常上演骨肉分离的惨剧——妈妈失去了女儿,妹妹失去了姐姐……不过,帝国的子民们有谁在乎呢?那些浑身泥土的女奴隶们和隔壁牲口棚的驴子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眼下,奴隶市场并没有开张,周围的石屋阴影下则挤满了首都的流浪汉——他们连获取免费面包的奴隶都不如,只能像狗一样在垃圾中翻找食物来维持生命。

而紧邻奴隶市场的东部,则是首都最大的——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红灯区”:无数用苇席搭建的棚子在风吹日晒下显得极为破败。这里的白天杳无人迹,因为那些从事着历史上最为悠久职业的女人们都还没有“上班”;只有到了傍晚,她们才会浓妆艳抹地穿梭在大市场中寻找着“客户”,为衣不蔽体的苦力们、油头粉面的王府下人们提供宝贵的慰藉。

距离“红灯区”不远的地方有一弯小小的河汊。此时此刻,一艘通体乌黑的小木船停靠在一个极其隐秘的小码头旁,正随着尼罗河河水的荡漾而上下起伏。

徐立晶用一袭白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端坐在船头,盯着河水中漂浮的垃圾一动不动。

他的心情糟糕极了。

那个惹不起的麻风病女人,神圣法老家族的金枝玉叶,高贵的图雅公主,此时此刻正呆在舱室里。

她似乎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在天色微明时便悄悄来到了船上,一声不吭钻了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此时的气温已经直线飙到了35度以上,那个逼仄狭小的船舱内一定又闷又热,只有神灵才知道两个女人是怎样在那个烤炉内坚持下来的!

可怜的徐立晶又是一夜未睡——自从他穿越之后好像就没整夜囫囵睡过好觉——他和哈列姆焦头烂额地讨论了整整一夜,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图雅公主绝对是一个超级烫手的山芋!鬼知道那个女人所说的是真是假?谁能搞清楚她真实的图谋?

但是,这家伙完全明白身份上的天壤之别:安虎家族就算树大根深,顶了天不过是一个贵族,同神圣的王室相比可是天差地远——安虎家族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者也要乖乖匍匐在王室成员中吃奶婴儿的脚下!

就在今天,一个神圣的王室成员,可能就在首都,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不明不白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这个王室成员,这位陛下的至亲,若是被人发现同一个小小的贵族在一起,该如何解释?解释了又有谁相信?

这,这他妈的不是把自己直接推进了火坑吗?

如果这是一个针对安虎家族的巨大阴谋,一个可怕的陷阱呢?如果有人要致小安虎殿下,乃至维吉尔大人本人于死地呢?……

尽管天气越来越酷热,徐立晶却感到自己的脊梁骨一直在嗖嗖冒着凉气。

他真正领会到了“骑虎难下”的感觉。他真想转身冲进船舱,把那个麻风病女人和她的什么侍女拽出来,一脚踹到岸上,然后扯上风帆溜之大吉!

甚至……一刀捅死那俩货!

是的,弄死她们!就在船舱里!干脆,利落,没人知道!

徐立晶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汗珠顺着脖梗簌簌落下。

他正在胡思乱想,却看见哈列姆拖着两个小孩子顺着码头的石板路远远跑了过来。

“殿下,”胖老头在烈日下跑得满头大汗,“殿下!您要的人我给您找来了!……”

“小声点儿!”徐立晶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告诉你一定要小声点儿!”

“而且不许叫我殿下!”他气急败坏地补充道,“要叫我‘孟图’,孟图!记住了没有?”

“孟图”是这家伙给自己取的新名字,这个名字在古代埃及人的姓名中,就像天朝人中的“李军”、“王刚”、“张小红”那样稀松平常。

哈列姆毫不在意主子的怒气,一把将两个小孩子推上了船。

“小涅托,小图图,快,给殿下……啊不,给我们的孟图老爷跪下行礼,”哈列姆气喘吁吁地擦着汗,“快,小崽子!”

名叫“涅托”的男孩子正是那个曾经用鞭子狠抽奴隶的小孩。他洗去了身上的污垢,打扮一新,大大方方就在滚烫的甲板上跪了下去;另一个叫做“图图”男孩岁数更小,似乎也就11、2岁的年纪,也更加羞怯,跟着小涅托慌慌张张地跪下了。

徐立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满以为,自己作为一名新上任的州长,大维吉尔尊贵的长子,出行即便不是地动山摇,也应维持一名帝国官员起码的体面——此前在“猎豹州”任上他就是这么做的:出发前有一整套体面的送行仪式,几十名精壮的武士随船保卫,朝廷指派的侍从官员随船伺候,到达目的地后又有完整的欢迎仪式,这是帝国威仪最基本的要求……但那个神秘的图雅公主却一个男人都不许他带!

两个男孩是哈列姆好说歹说才同意随船出发的,这也是她所能允许的上限了。

我去他妈的。

一艘破烂小船(也许是送蜂蜜和蜂蜡之类货品的最下贱的船),沿着尼罗河顺流而下,经过数百公里的漫长旅程——也许会经过不少安全、繁荣的州,也许会经过大片动荡、凋敝的土地——而陪伴他走完全程的就这艘该死的船上这该死的几个人!

徐立晶越想越生气。

高贵的、不容置疑的公主殿下在昨夜不是志得意满地夸口,她能调动“想象不到的资源”来满足他的需求吗?

她不是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这番令人费解的举动得到了仁慈的国王陛下的恩准了吗?

那么,从理论上讲,帝国政府不应该给无比尊贵的公主准备好最新、最快、最豪华的大船吗?

帝国政府不应该派出威风凛凛的“金荷鲁斯”禁卫军来确保这帮人安全无忧地到达终点吗?

那么,船呢?人呢?

她可以调动的、可以统御的,他又可以借光的那些“想象不到的资源”,又他妈在哪里呢?

现在的他们,怎么突然就像下水道的老鼠一般逃跑,就像欠了别人很多钱的、慌忙跑路的赌棍呢?

徐立晶越想越觉得委屈。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真是倒霉透顶。

“涅托,图图,准备开船!”正在这时,哈列姆大声叫喊起来,“这船是你们的了!”

孩子们欢叫着答应着,一下子便忙活开了。

“殿下……孟图老爷!”胖胖的小老头谄媚地笑道,“幸亏公主殿下同意带这两个小孩子……否则我们连船都开不了!这俩毛孩子行船可是一把好手,从小就在码头长大,别看他们小,小涅托可是独自一个人开过下埃及来的运粮船……”

徐立晶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两个孩子像猫一般在甲板上灵活地窜来窜去,解缆,挂绳,打结……一切尼罗河水手应该做的活计,他们干得又快又好。

很快,小船便晃荡着慢慢倒出了码头。

两个孩子兴奋地跑从船尾抽出两根长桨,开始一下下熟练地划了起来。小船慢慢腾腾越过一大片嘈杂的粮船和货船,逐渐驶入了开阔的河面。

“孟图老爷,我们进去吧,”哈列姆轻轻扯住了徐立晶的衣袖,“太阳升起来了。”

徐立晶只好跟着他,心事重重地踱进了船舱。

如果说,这艘小船的造型就好比一只两头翘曲的长虫,那么所谓的“船舱”其实就是长虫的脊背上隆起的一个一人高的、丑陋的“瘤子”。

这间用木板和芦席胡乱搭起来的小舱室没有窗户,在入口处却垂下一幅亚麻布帘子,将里面遮蔽得严严实实,徐立晶刚一进去便发现自己似乎钻进了一个黑黢黢的烤炉,热得他恨不得扒下一层皮。

他赶紧将头巾扯了下来,任凭滚烫的汗珠在头颈上流淌。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适应了舱内昏暗的光线。

尊贵无比的图雅公主永远都裹着她心爱的大袍子,像一尊神像一般呆坐在舱内一动不动。

她闭着眼睛,好像对这可怕的酷热毫无感觉,额头和脸上竟连一丝儿汗星也没有。

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正在这时,两个同样身披白袍的人在闷热与昏暗中站了起来,其中一个正是塔蒙!

可怜的姑娘,她满以为能够跟着心爱的安虎殿下去一个全新的世界呼吸自由的空气,却被那个麻风病女人强行“征用”了,一路上不得不闷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内贴身伺候。

而另一个“女人”,看上去简直不像女人——矮壮敦实的身材,结实的肌肉,四方大脸,浓眉大眼,徐立晶甚至怀疑自己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她的胡子!

“殿下……孟图老爷……”塔蒙窝手窝脚地跪了下去,“您……休息一会儿吧……”

徐立晶连忙伸手去扶,却不小心打翻了一大堆瓶瓶罐罐。

伴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一堆葡萄、无花果之类的水果滚了一地,某些汁液也不幸地泼在甲板上,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另一个强壮的“女人”连忙俯下身收拾,一边乜斜着眼看他,嘴中发出奇怪的呜噜呜噜的声音。

“孟图老爷……”图雅公主突然睁开了眼,盯住面前这位不知所措的小伙子,轻轻笑了起来,“孟图……哈哈,维吉尔尊贵的儿子起了这么个破名字。”

徐立晶撇了撇嘴,一句话也没说。

“我看出了你心中的疑惑……你觉得她是个男人,是吗?”公主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睛,“来,索索,给他证明一下。”

名叫“索索”的壮“女人”恭敬地鞠了一躬,突然张开大嘴发出了尖利的一声嚎叫!

这家伙“啊”地叫了一声,本能地向后退去,却猛地撞在了哈列姆和塔蒙身上,三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狭小的舱室内滚作一团,惹得公主哈哈大笑。

索索得意洋洋地呜呜笑了起来;那笑声却极为怪异,就像含着一大口热水一般。

“索索是我最贴身的侍卫和奴仆,也许禁卫军中最强壮的武士都不是她的对手呢,”公主优雅地站了起来,“不过她也确确实实是如假包换的女人……而且她绝对可靠,永远会忠诚地保守一切秘密,因为我已经割掉了她的舌头。我说的对吗,亲爱的索索?”

索索又一次恭敬地弯下了腰。

徐立晶重新站起了身。尽管舱内闷热无比,他却突然感觉寒风凛冽。

哈列姆和塔蒙也噤若寒蝉。此时此刻,他们和自己的主子在心灵上是相通的——他们一点都不喜欢面前这个阴森森的女人。

“我们的旅程要持续多少天?”公主慢条斯理地问。

“尊贵的公主殿下,”哈列姆小心翼翼回答道,“按照原定的计划,我们将要航行十五到二十天。因为一路上要停靠四五个城市进行补给,比如说,一天之后我们就要在贝尼哈桑下船,接下来还有赫拉克利奥波利斯、拉宏、美杜姆(都是尼罗河沿岸的城市)……”

“必须要停靠么?”那女人沉吟良久,突然提高了声音问道,“我们不停船不行么?”

“是的,殿下,我们需要停靠,”徐立晶连忙解释道,“我们的船实在太小了,只能装载一点点粮食和水果,罐子里的水也顶多用两天……停靠补给是必须的,否则我们会在船上饿死。”

“那你们为什么不换个大一点的船呢?”公主的脸沉了下来。

大一点的船?这他妈是你亲自指定的小船!徐立晶差点骂出了声,当然他不敢。

“如果那两个小孩一刻不停地划船呢?是否能够加快速度?”女人似乎有些着急,“我要急着到达。”

“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顶多节省一天的时间。”

“那就告诉那两个小孩,一路上不许停,不能休息。”

“他们是人,是小孩子,并不是驴子,”徐立晶有些生气了,“他们的体力是有极限的。并且这艘船对他们来说又太大了……您想一想,以两个孩子的力量,又能把这艘船划到多快呢?”

“那我管不着,”公主冷冷地说,“我只要速度,我只要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三角洲!至于你怎样安排你的人力,你怎样调剂船上的吃喝,那不是我的事。”

“而且,我绝对禁止靠岸,”她强硬地补充道,“绝对禁止。”

徐立晶看着女人那副嘴脸,恨不得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

“尊贵的公主殿下,您的要求我做不到,”他朝前迈了一步,直接硬顶回去,“是您要求我们悄无声息地出发,是您指派我们使用如此破旧的小船,而又是您禁止我们雇佣足够数量的桨手……”他顿了一顿,突然说起了汉语,“您提出这种傻逼要求,您不是傻逼又是什么?”

“你说什么?”公主有些恼怒,她从徐立晶的神情中判断出来那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我是说,您这样的要求对一群牲口来说可能比较合适,可惜我们并不是牲口。如果不满意,那么请您另请高明。”

公主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他。

徐立晶鼓起勇气和她对视。

尽管舱内一片昏暗,但所有人都感觉到有电光在劈啪作响,空气简直快要凝固了!

正在这时,强壮的索索挺身而出,一下子便挡在了徐立晶身前。

尽管她比小伙子几乎矮了一头,但胳膊上虬结的肌肉却让他心里直打颤。最怪异的是,她的胸脯已经直接怼到了他的胃部!

一个矮个壮汉一般的女人直接怼着自己……徐立晶的脑海中不知怎么的突然闪过一些古怪奇特的念头,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公主也笑了。

哈列姆和塔蒙松了一口气。气氛顿时缓和下来了。

“你可真勇敢,孟图老爷,”公主笑眯眯地说,“胆敢直接违抗神圣荷鲁斯家族成员的命令,胆敢对她冷嘲热讽……你可真行。”

“您大可以把我扔下船,尊贵的公主,”徐立晶无所谓地说,“现在就扔。我为冒犯一位神圣的公主付出代价,也是应该的。”

“你的生命很宝贵,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让它消失呢,”公主不屑地撇了撇嘴,“更何况它对我来说还有很大的用处……你知道,我决定的事情是不可更改的。”

“但是您改变不了……自然法则,”徐立晶想了半天,不知该怎样用古埃及的语言表达出“主观能动性”这个词儿,便用汉语反复咕哝了几句“您的主观能动性永远不能大过天。”

公主眼中的火花一瞬即逝。

“你和哈列姆一组,替换船尾那两个小孩,”她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在必要的时候,四个人同时划桨。我们将昼夜赶路,不停船,不靠岸。”

徐立晶大吃一惊,和胖老头面面相觑。

“我也就罢了,”这家伙有些激动地说,“您竟然让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划船!殿下,您真的忍心那样做吗?”

“你说得对,你们不是牲口,”公主平静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奴才……如果哈列姆感觉支撑不了,那么你心爱的塔蒙也能划船……不是吗?如果还嫌人手不够,我的索索也能参加。我说的对吗,亲爱的索索?”

那个强壮的女人恭敬地弯腰鞠躬。

徐立晶与和哈列姆、塔蒙互相对视,张口结舌。他们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面前的这个疯婆子。

“……公主殿下……您,您是在逃命吗?为何如此焦急呢?”支吾良久,徐立晶小心翼翼地问道,“其实我们并不赶时间。‘渔夫州’那个鬼样子,有我们和没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晚到了20天,也没关系的……”

“是的公主殿下,”哈列姆急急补充道,“就算晚到半年都没事情!我们为什么不一路游山玩水,轻轻松松赶路呢?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呢?”

“着急?如果我告诉你们,假如还像现在这样磨磨蹭蹭的话,我们就永远都到不了‘渔夫州’了呢?”公主不动声色,“假如我们不立即加快速度的话,极有可能在这几天之内,就会静悄悄地消失、尸骨无存了呢?”

三个人不由得大吃一惊!

徐立晶尤为感到震撼。

他本以为这位图雅公主的全部所作所为不过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王室成员惯常的任性而为——就像现代天朝不少患有严重“公主病”的女孩儿那般——最多带有一个因患有烈性传染病而毁容的女性扭曲的心理支使下的怪异言行罢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怎么突然就有了性命之忧,而且是迫在眉睫了!

小小的船舱内顿时一片死寂。

几个人都在沉默地对望,船尾两个孩子的说笑声清晰地传了进来,与之伴随的,还有富有节奏的哗哗流水声,显然那俩小猴子正在卖力地划桨。

“尸骨无存?是有人……在追杀我们吗?”哈列姆悄悄咕哝着,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无比。

“有人要杀我。”公主平静地说。

“是谁?”徐立晶冲口而出。

公主无声地笑了。

“我的父亲,你们的王,”她轻轻张开了双臂,“神圣的法老,埃赫那吞国王陛下。”

如同被闪电劈中了头顶,徐立晶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

国王,要,杀死,他的,亲生女儿?!

他突然感觉自己正在掉进一个巨大而漆黑的深渊,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极度可疑、极度危险!

“殿下,您……一定是严重冒犯了神圣的陛下,是吗?”哈列姆克制着自己的恐惧,沉声说道,“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是吗?”

“您反叛了国王,反叛了他的政府,”徐立晶颤抖着接过话茬,“只有这样的滔天大罪,才能让一名公主被处死!是这样吗?”

公主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

“对不起,尊贵的殿下,”徐立晶鼓起勇气说道,“我们绝不能带您走。那样的话,我们将会成为您的同谋,我们就会犯下谋逆,或者叛国的重罪!我们必须送您下船,马上带您去面见国王……”

“殿下,您不是说,您的旅行得到了神圣陛下的恩准吗?”哈列姆沉思着问道,“那么,陛下怎么可能会要您的性命呢?您……您是不是在耍弄我们?……”

“我说了我犯了可怕的罪行了吗?”公主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我说了我反叛了吗?你们是根据什么来推测这一切的呢?你们不觉得自己的猜测实在是荒唐可笑吗……”

徐立晶和哈列姆却不答话,而是一左一右慢慢挪到了舱门两侧。在这里,他们可以控制住整个舱室。一言不合,随时可以动手!

与此同时,索索也悄悄朝着徐立晶逼了过来。

这家伙突然发现,这位怒气冲冲的矮壮女人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小刀!

他的心狂跳起来,空气一下子变得无比紧张!

“停止!”公主厉声喝道,“都给我停止!”

“我不能告诉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可恶的麻风病女人急急解释道,“不过你们必须让我留在船上,只有这样,我们才都有活命的机会!”

“为什么?”徐立晶和哈列姆同时冲口而出。

“国王陛下的小女儿图雅公主并不是在绝密的状态下投奔大维吉尔的宝贝儿子安虎·莫润尔殿下的,”公主快速说道,“许多人,我是说许多人都知道了公主本人要同小安虎殿下一同去北方的三角洲,并且还有许多人亲眼看见了公主本人登上了小安虎殿下的船。”

“自然而然的,小安虎殿下的命运从此时此刻开始就和图雅公主绑在一起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她的声音温和而又镇定,“有兴趣的人也许会以为,不管公主做出了什么事情,小安虎殿下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个人感情上都是同公主站在一起的,或者说,他是公主一伙儿的……有些人一定会这么认为的。”

“如果有人认为,公主本人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的话,那么安虎殿下也逃不了干系;如果公主胆敢反叛她的父亲的话,那么安虎殿下绝不可能置身事外……是的,我亲爱的安虎,认清现实吧!从我找上门来的那一天起,你就不可能干净了!”

公主冷峻地看着徐立晶,昏暗中一双眸子闪闪发光,目光就像刀子一般犀利。

徐立晶和她倔强地对视着——暴怒和恐惧正在交替啃噬着他的内心。

一股内心深处萌生的寒意渐渐弥漫了他的全身,瞬间又被愤怒的火焰所吞没。

此时此刻,他极为深刻地理解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含义。

而且,这个死女人竟然一口一个“公主”,竟然在用第三人称叙事……他最讨厌一个人在谈论自己的时候用第三人称装逼了!

“为什么是我?”徐立晶极力压制着强烈的情绪,颤声问道,“你为什么要祸害我?我并没有惹你,我甚至都不认识你!”

“你确实不认识我,我也没有必要认识你,”公主骄傲地扬起了下巴,“我属于神圣的荷鲁斯家族,是神在人间的代表;而你,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在我面前,你不过是一头驴子,一只蚂蚁……就像你的仆人在你面前的地位一样。”

徐立晶愤怒地看着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亲爱的殿下,我选择了你这样一个凡人,是你的福分,你应该感到庆幸,”她冷笑着说,“我能帮助你,因为我看穿了你。”

“你……你看穿了我什么?”徐立晶吓了一跳,脸一下子变白了。

“你有着巨大的野心……你想得到这个国家,甚至是这个世界,不是吗?”公主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了,“我能帮助你,而且你能想象地到的、最强有力的帮助……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了,相信我,亲爱的殿下。”

“更何况,你的命运已经和我捆绑在一起了,”她慢吞吞地补充道,“你别想着和我做切割……你办不到。离开了我,你将什么都不是。”

徐立晶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着。如果手中有刀,他能冲上去一刀宰了这个丑陋的麻风病女人!

但是他不敢。

那个女人的话像霹雳般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使得他由内而外都在轻轻颤栗着。

莫非她真的能读懂他的心思?难道她真的是……半神?

一瞬间,无数上古时代各个民族、各个文明的神话传说,尤其是巫术与怪力乱神的玩意儿潮水般涌进了他的大脑。

他自认为是一名无神论者,一名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此时此刻却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动摇。

“那么……”骄傲的公主柔声说道,“亲爱的安虎殿下,孟图老爷……你跪下吧……”

“什么?”徐立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跪下,你发誓完全服从我。”

徐立晶差点跳了起来,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你说能够给予我巨大的帮助”,这家伙突然学着公主的语气挑衅着问道,“那么,尊贵的公主殿下,你怎么证明这一点?”

他本来还想说“跪你?你他妈算老几”,最后还是强行咽回去了。

公主一下子愣住了。

“不用证明,”她昂起下巴,骄傲地说道,“我,是半神。我,说到做到。别忘了,此时此刻,神圣的荷鲁斯正站在我的身后。”

在一瞬间,徐立晶忽然觉得有一道冰冷的穿堂风横扫整个船舱。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跪下,”公主平静地说,“发誓,服从我。”

徐立晶慢慢地跪下了——尽管巨大的屈辱感已经完全充塞了他的大脑。

哈列姆和塔蒙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这位灰头土脸的主子下跪,匍匐到那个麻风病女人的脚下,一丝不苟地亲吻着湿漉漉的甲板。

“我完全服从您,尊贵的公主殿下。”徐立晶努力掩饰着自己哽咽的声音,眼窝中已然全是泪水,“我发誓,永远不背叛您;您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您的愿望,就是对我的命令。”

“那么,我们的孟图老爷,”公主轻轻扶起了他,“请拿出你的全部力量,来加快我们的速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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