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集
（情殇）第二十一至二十三段（旧版）

（二十一）

德福说着又在流泪，我很关心石林回家的情况，于是我问德福：“他怎么样？”

德福眼泪泛滥，我没有见过有哪个男人像他那样子流眼泪，何况他并没有去擦拭眼泪的意思。我抽了一把的餐巾，递给他，他接过去擦掉眼泪。扔了纸巾的时候，眼泪又流了出来。

他酝酿了好一阵子，问我道：“你希望他怎样？希望他像原来一样没日没夜的只知道干活？”

我无言以对，正想再问，德福却说道：“我也一度认为，找到了石林就好了，起码他不至于在外面流浪。只是，我这样说你肯定也同意：我们曾经美好的一切会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它回不来了，我们也无法寻觅它的踪迹。

石林面临的情况就是这样，他一方面认为桃花没有死，另一方面他的那点儿理性和残酷的现实告诉他，桃花死了。所以他就老在这种情况下反复折腾，于是他的行为就变得疯狂和难以捉摸……。”

（二十二）

石林回到家，他是从一个地方被接出来的，那个地方有许许多多的举止疯狂的人，这些人都是些疯子一样的。另外还有一些凶得很的家伙，他们给石林打针、吃药，石林也叫他们给绑了一次。后来石林学乖了，就老老实实听话，人家叫怎么做就怎么做，该打针吃药就乖乖地打针吃药，这样石林在里面呆了不久，石秀就接了他出来。

石林变得沉默寡言，他一天说不了几句话，他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他整晚整晚都呆坐在镜子边或者床上。他傻坐着就触景生情想起桃花。他会回忆起在这间屋子和桃花的点点滴滴，这个时候他就要流眼泪。

他去看过埋在山上的桃花，石秀陪着去的，为了证明桃花真的被埋着，石秀只得将桃花掏出来，石林见了才信了。

石林吃不下饭，所以很快瘦成皮包骨头，石林身上的肉也渐渐的不知道去了哪儿，石林照着镜子，那里面干瘦的眼眶陷下去两只死鱼一样的眼睛。

石林在桃花房间坐了十天，这天晚上，石林跑到山上，他将桃花刨了出来，他又用床单将桃花裹着背在身上。然后他背着桃花去河边，去田间地头，去树林里，去山上，他每天晚上都出去。

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和背着的桃花说话，见着他的人也还是离得他远远的，在他和桃花共同呆过的所有地方，他都会和桃花说起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情，他说桃花静静地听。

不过这种快乐日子没过多久，那天石林又做梦了，桃花在梦中对他说：“石林，咱们死了就埋在一起，石林你把我埋了吧！”

于是石林还是决定把桃花埋了，埋好后就哭了好久，声音都哭哑了，然后石林天天晚上就在桃花埋的地方陪她。桃花旁边就是妈妈，石林认为这个很好，于是他困了就在这儿打个盹儿，醒来就想很多很多事情。

石林晚晚都在哭，他哭的声音很奇怪，在山村的夜空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石秀和村里那些人也听见了，他们听见了怕极了就来劝过石林几次，他们要石林回去睡觉。石林不回去，过了几天，这些人就不来了。这些人不来，就只有石秀来，石秀是来送饭的，不过石林很少吃，石秀这时候就会流眼泪。

石秀这天也来送饭了，石林好长好长时间没有说过话，这天他却想和石秀说话。石林嗯嗯嗯地好一阵子，方才说出来一句话，石林对石秀说道：“姐，桃花说的，我们要埋在一起。”

石秀听了，就哭着说道：“石林，大弟，你说什么呢！石林，听姐姐话，咱们回家吧！你再这样，姐姐好怕呀！……。”

石秀说了好久，石林听了姐姐的话，他回到家里。

石林在家里呆了不一会，他就到石秀家，石秀不知干什么去了，石林也不管，他找着一把柴刀，然后走到了那棵桃树前，他就开始疯狂地砍桃树。“砍死你、砍死你……。”石林一边砍一边叫，要不是石秀和大华赶了回来，桃树差点叫他给拦腰砍断。

这天晚上，石林在桃花坟前，嚎哭到半夜，还不停地唤着桃花的名字，同时在嚎叫的，还有来宝凄厉的声音，这声音在夜空中飘散，传了好远好远……。

第二天，人们发现，石林死了。石林死了，来宝也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来宝经常来坟前看石林，看石林的时候就“呜呜呜”地叫，像在哭一样。和来宝一起来的，是石秀的儿子小小。这一年，桃树挂满了桃子，小小吃得拉肚子也要吃，桃子又大又甜很好吃。

（二十三）

“他死了？”我惊讶地问德福。

德福点点头，叹气说道：“死了，死了好，死了就不折腾了，死了也叫全村人都松口气，他不再烦他们了。人们都知道他这样下去终归是个死，死了也是一种解脱，死了就一了百了，就不会感觉到痛苦。”

我也很悲伤，说实话，我的内心被石林和桃花的故事深深地触动了，我又一次流了眼泪。

德福沉浸在无法抑制的悲伤情绪中，许久许久，德福突然仰起头，说道：“我很痛心这件事情，不只是桃花，还有石林。虽然我不至于天天都以泪洗面，因为生活还要继续，我也告诉自己要勇敢和坚强地面对这件事情。但是我很多时候在想，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结果？是那种疾病本身吗？表面看上去是；是我姐的行为必然导致的报应吗？我认为这种因果关系不成立也不应该成立；我想到是不是因为六斤和六斤他娘，他们恶毒攻击我姐，我姐于是自暴自弃，最后染上那种病？我不愿意这样想，后来我想这里面有他们的原因但不是主要的。

我曾经非常非常的恨六斤，恨极了，我恨不得杀了他，恨不得他去死。不过石林死了之后，我就不再恨六斤了。哦！忘了告诉你，六斤真的如我所愿，他死了，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可恨的人。我不恨六斤不意味着要原谅他，我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摇摆。我在想他为什么会这样残酷无情地对待其他的人，是什么导致了他这种极其恶毒的心态。后来我想通了一点儿，六斤只是个对待自己和他人都很残酷的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们现实生活中有很多很多的六斤。

我在这件事情上也做出了很不好的举动，我的行为也是导致我姐走上那条不归路的主要原因。不，我姐没有其他的路，她必然会走上这条路。所以，我和六斤一样，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们不负责任的一点点行为，就对别人造成了最大最根本的伤害，我姐是我给害死的。姐呀！我对不起你呀！……。”

德福无法说下去，他痛哭很久，后来起身转出去，一会儿拿着一叠信笺走进来。他说道：“这是我姐最后写给我的，她就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也以为是她对不起我，对不起我谢家，对不起所有人。她在这个时候也还以为她的行为让我家蒙受了耻辱，也让所有人感到羞耻。所以她苦苦哀求我，一定要原谅她，不然，她死不瞑目……。”

我接过信笺，打算从第一篇开始看起，德福一旁说道：“我姐只是个初中毕业的文化程度，所以写这么多真是难为她了，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这个才再正常不过，这是她用血泪写成的，是她感情自然的流露。

她一点儿不避讳有些事情，比如她和石林的那两天晚上，我姐说，只有那两天，她才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女人，是一个家庭中的主人，是人家的媳妇。她小鸟依人地躺在她男人的臂膀里，感受到了被呵护的奇妙感觉，她也觉得那才是她的避风港，她感到了安全。她也不介意对她和石林的性事来一番露骨直白的描写，这种描写让人看了觉得脸红，她的描写很奇妙，很有感染力，虽然她只是一个初中生……。”

我打开对折的厚厚一沓信笺，说实话，桃花的字写得不怎么样，好在一笔一划，写得不潦草，我对着明晃晃的壁灯，读了下去。

大致如下：“德福，姐姐要死了，姐姐不想死，可是姐姐得了这个病，不死（应该差个“都”）不行，我死了，你一定要原谅我，姐姐求你了。姐姐对不起你，对不起爸爸妈妈，对不起亲戚朋友，我给谢家丢脸了。这都是因为我是个坏女人，是千人怼（这个字她没有写得起，其实很多字她都没有写得起。）万人操的娼妇，人家也没有说错，我就是个娼妇……。

我毕业那年，爸爸就不让我出去，他说姑姑本来就不是好人，他说姑姑不是好人我还不相信，后来我信。姑姑带我出去就是要给我找人家嫁，给人家当小或者替人家生孩子，生男孩子可以得几十万，还叫我去卖。她说女孩子本来就是给你们男人玩的，是谁都没有什么区别，要趁年轻多找点儿钱。我不干，后来家里爸爸身体不好要用钱，妈妈身体也不好也要用钱，你读书也要用钱，我家收人很少很少，还欠人家不少钱。我想到这些，虽然一百个不情愿，我狠狠心就干了，就是带回去的那个男人。我答应给他生孩子，他没有男孩子，他说生男孩子三十万，女孩子十万。因为爸爸身体也没治好，后来我就不答应给他生孩子了，我就跑了。跑的时候他只给了我家两万多，我就为了这两万多就把自己卖了，我就是这么贱……。”

（后记）

我实在无法再看下去，我走到窗边，窗外灯火依旧辉煌。灯火照耀着的，有富人，有穷人，有好人，有坏人，有正常的人，也有不正常的人。本来人是没有区别的，没有好坏之分、贫富之别，后来就有了区别。我不知道自己是个好人或者坏人，我回忆起自己的人生经历，我也做了很多很多伤害别人的事情，即使有很大的成分是无心之举。我回想自己所做过的那些让人感到欣慰的事情，那些好的事情，却突然发现竟然是那样那样的少，少得让我感到惊讶。

每年年底，我都会看到许多桃花一样的人像候鸟一样飞回家又飞出去，我也会在大街上看到许多许多的桃花。我一点儿都不反感和鄙视她们，真的，我觉得她们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是我的姐妹，也是我们的天使。我不能说她们高尚，但我知道我自己并不比她们高尚。

我还会在城里看到石林那样的人，他们衣衫褴褛、精神失常、一身恶臭，他们没有家或者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我知道他们原来是有家的，只是破灭了。我同情他们，但也只是同情而已，我照样会离他们离得远远的，我受不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我几乎没有为他们做任何事，我只能保证我不会去伤害他们。但是，我问自己：仅仅不去伤害他们就够了吗？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我们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不公平的，我能接受和容忍这种不公平，但我不能容忍我们利用这种不公平来伤害他人。人是同时夹杂着高尚和卑劣的动物，我们时时做着积极而美好的事情，但是我们也一直在做着不好的事情。但愿我们好的事情多做一点儿，坏的事情少做一点儿，我想：但愿如此吧！

谨以此献给两颗脆弱而纯洁的心灵，我这篇拙劣的文字不足以表达他们的真挚爱情，他们的身体消亡了，但人性的光辉会永远照耀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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