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集
（花祭）之第五段（旧版）

（五）

郑南雁几个走了没多久，夏林生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当初一起出去的夏鹃的大哥，另外还有一人，却是陈三。

陈三看着夏鹃的眼神都不怀好意，夏鹃只好背过身又独自进了屋。不过陈三回来不得不接受一种严酷的事实，他的那几间木房，几天前却真被一把火烧了。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损失太多，因为他家里并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

陈三说还好电视机、电冰箱、摩托车都放在他兄弟家，粮食年前的时候早就给卖了，就只损失了木头架子和瓦片。他说他也不心疼，他早想拆了重修。陈三这样说的时候，在夏鹃家狼吞虎咽吃饭，眼睛就一直看着夏鹃。

夏鹃不知道陈三家房子是怎么烧起来的，他家那儿听说老是有几个小孩在那儿玩火。夏鹃有一天想到了郑南雁，不过夏鹃并不相信郑南雁有这么大的胆子。

夏鹃被东北一家很好的大学录取的消息轰动了整个村子，这是这个村子有史以来第一个重点。于是夏鹃的父亲回来第三天，就定好了佳期，通知所有亲戚朋友都来朝贺，这天夏鹃家摆桌子收了不少礼金。

郑南雁、何晓、沈志豪以及班上的同学都来了大半，杨阿姨也来了，见着夏鹃，生拉活拽，塞给夏鹃五百。

但是周学峰没有来，郑南雁说他旅游去了，走的地方就是他要去读书的那个地方，这个地方叫上海。

这天夏鹃家来了不少人，夏鹃印象中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夏鹃家那年添了弟弟，也没有这样热闹。

虽然陈三还是躲在角落偷偷看着夏鹃，让夏鹃心里厌恶到了极致。她突然想起陈三家被烧了房子，只好吃饭睡觉赖在陈大叔家不走，父亲说他那个新房子还是海市蜃楼，差不少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修得起。

夏鹃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想法，但是，当她看到陈三一脸愁容，夏鹃认为他已经受到了惩罚，所以他不再欠自己，两清了。想到这里，夏鹃自己对陈三就再没有了仇恨，她只是觉得厌恶。

看着这个以卑鄙手段占有自己的人，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男人，虽然带来的是屈辱和苦痛，但是夏鹃也深深明白，就这个人还生活在对自己的痴心妄想里，夏鹃就觉得自己更要坚强，要在他面前活得更加精彩。她想起杨阿姨的话：“她说只有将来有出息了，那么现在的苦难会成为一生的财富，但是要是自甘堕落不求上进，这种苦难就永远是苦难。”

夏鹃想得很明白，于是夏鹃勇敢地走到陈三面前，陈三被她吓得站了起来。夏鹃对陈三说道：“三叔，你怎么不去打牌呀？男人不抽烟、不打牌、不喝酒，没有女人喜欢的是不是？”

夏鹃说完，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陈三慌张不已，尴尬地说着：“是！是！”大伯在一旁很担心的看着，不过，他只是目无表情看着，一言不发。

夏鹃非常惊讶自己的行为,她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着自己最痛、最厌恶的人说那些话，但是夏鹃就真的这样去做了。

等到夏鹃又见过了几位初中的同学和其他人，夏鹃再往陈三坐过的地方看，陈三不在，他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夏鹃因此体会到了勇敢使自己的内心愈加强大，她想着郑南雁说过的话，这个事情真的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怕，夏鹃觉得在面对陈三的时候，她终于赢得了胜利。

折腾到了晚上十二点，在夏鹃家的人方才散场，夏鹃父亲非常高兴，所以这天晚上喝了不少白酒。

他想去睡的时候，夏鹃叫住了：“爸爸，我有事情想和你说说。“

夏林生并不十分醉，所以走着的身体转过来，接着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沙发上，夏鹃关了电视机，又请走了爷爷奶奶。

“爸，我下个月就要走……。“

夏林生掏出一颗烟点上，这让夏鹃觉得很新奇，因为夏林生戒烟戒酒都已经六年了，自从和妈妈离婚，夏鹃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抽烟。夏鹃知道，并不是他不想抽，他只是抽不起。

夏鹃父亲沉默没有多久，突然开口笑着说道：“鹃，你放心，学费我有，去年我过年也没有回来，就是怕你考上了没有学费。”

夏鹃听着，却鼻子一酸，掉了眼泪。

“丫头，对不起，前头我还要你不读书，你看，差点把你给耽误了。我以为你兄弟能够有点出息，现在看来他不知道努力，看样子我以后指望不上。”

“爸，你不要这样说……。”夏鹃说着，眼泪接连而下，滴在她一身漂亮的裙子上。

三年多以前，也是在这种晚上，夏林生出门回来，没有找到几个钱，那天晚上，夏林生犹豫了好久，方才对夏鹃说：“夏鹃，你考虑一下，可不可以不读了，爸爸不是不让你读书，可是爸爸已经负担不起。你看你二伯家的夏英，初中毕业就出去了，现在一个月有好几千呢！”

那天晚上，夏鹃给他父亲跪着求情，跪了很久，直到她父亲答应她继续读书她才起来。

她想读书，她小小年纪，已经知道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知道等待夏英的命运是什么，夏英出去不到一年，就交了个外地的男朋友，看来要结婚在外地。所以，夏鹃绝不会让自己成为又一个夏英。她深知父亲的难处，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父亲不会说那样的话，所以夏鹃认为就哪怕对不起父亲，让父亲一天到晚几乎累死，她也不能轻易妥协和放弃。她知道父亲除了不会干活眼光也不长远，但她不忍心这样说，她唯一能够做的只是跪在地上博得父亲的同情，夏鹃为了达到这一点，除了长跪不起，她还得不停地给父亲作出承诺。她发誓：她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出去，如果失败了，就没有第二次可能。除了读书，夏鹃还要帮家里干活，什么都得做，还要负责清洗全家的衣服被褥。

夏林生犹豫了半个晚上，最终还是同意夏鹃继续读下去，不过他重申了他的条件，那就是夏鹃考大学，必须是一类本科，夏林生说：“现在的大学多如牛毛，多数学校的学生不学习就谈恋爱，那些“恋爱大学”出来的学生，找个工作很费劲。”

夏林生同意了并不意味着这是一场胜利，夏鹃心里为此隐隐作痛，父亲的妥协意味着夏鹃如同其他人一样，让父亲的处境愈加艰难，夏鹃认为自己也欺侮了自己父亲一回。

没过几天，夏林生再次出了远门，生活按照它无聊的节奏继续前行。夏鹃周末会回家参与劳动，即便是在中午，她也会帮着爷爷奶奶拼命干活，她无比珍惜这种用尽一切办法才争取来的读书的机会，她懂得为之所付出的所有的劳动都是值得的。

“你不要哭，哭什么？今天爸爸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你看我没有时间管你，你自己争气，这就好。”夏林生说着也流着眼泪，夏鹃只是哭着没有答话，夏林生又说道：“你大伯把那天的事情给我讲了，我不怪你，但是你要明白，那个男生靠不靠得住，你可要想清楚，爸爸只是怕你吃亏。你今年也才十九岁，十九岁考虑这些事情，是不是有点早？你妈妈……。”夏林生提到了夏鹃的妈妈，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犹豫一会儿，说道：“你妈知道吗？”

夏鹃只好回答道：“知道，前几天打电话给我的，我……。”

“我们不说这个事情，你心里想好没有？准备上什么学校？”

夏鹃告诉了夏林生她的想法，夏林生对这些没什么了解和直观的印象，他心里只知道在北京的那两所大学才是一等一的大学，除此之外，他以为其它的大学都是一个样。

所以夏林生说道：“只要你觉得好就去上，只是那个地方好像太远了，又冷得要命。”

夏鹃不停地点头，夏林生接着说道：“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前头差一点你就不读了，你能够有今天，也算是我夏家的光荣……。”

夏林生说着，抹了一把眼泪，却笑道：“鹃，高兴点儿，你不要担心钱的事情，今年我可找了不少钱。”

夏鹃抬起头看着夏林生，只见夏林生比着一个手指头，面脸堆笑，神神秘秘地说道：“我今年找了这个数……。”

夏鹃问道：“真的呀？”她不敢想象，那个数意味着什么？还是夏林生心急，不等夏鹃再问，自己说道：“十万呢！鹃，我不骗你，可不是连毛带肉的，这回是存在本本上的。”

夏鹃不相信她父亲会一下子就找了这么多的钱，父亲一年到头，寄回来带回来的钱从来没有超过两万，所以夏鹃认为她父亲简直就是在吹牛。

夏林生见夏鹃不信，就跑到他屋子，拿出来那个存折本子。夏鹃打开看了那个数，比她父亲说的还要多。夏林生笑得合不拢嘴，得意的说道：“鹃，我以前出去晒过矿，也去采石场打过工，也到浙江的工厂压模具。你晓得的，我个子小，没有力气，那些都是些重体力活。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就给他们打杂都没人想要，那些老板怎么会看得上你爸这种。可是个子小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我终于找到了适合我做的工作……。”

“挖基坑吗？”夏鹃问道。

“对！就是挖基坑，我和你大哥一个组，去的是广西，那边有好多的高速路的基坑，我们这里挖完，别的地方又差人，所以我们还忙得很。这回转场，过些天我们又要走，老板已经催了好多回了。”

“这个工作你能做？”

“能做，一天玩泥巴，又不苦，一百块钱一米，基坑直径只要这么大，大了老板要骂娘……。”夏林生说的时候，伸出两条麻杆一样的手臂比了比，又说道：“你大哥在上面负责吊运，我在下面挖。你看，他们个子大，又只有那么大点的直筒子，有些看不到底，他们在下面混不转，所以没有谁有我挖得快。有些基坑要挖很深，一直向下挖，要么挖到石头底子，要么实在挖不到，也要挖到那种很老很坚硬的泥层。有时候还要用炸药放炮，不然挖不动。”

夏鹃有些担心，问道：“爸，这个工作危不危险？”

夏林生稍显犹豫，还是说道：“有一些，我们一起的有埋在里头的，有一个外县的也叫憋死了，费了好大劲才弄出来。不过你放心，我一方面是运气好，还有就是我知道什么样的土层要注意。”

夏鹃哪会有不担心的，她看着眼前这个她称为爸爸的小个子，瘦弱不堪，肩头从左边到右边，只怕不足一尺。不过比起以前来，身体要精炼了许多。

夏林生还在笑，他接着说道：“鹃，你知道吗？我们爷儿俩一天最多挖过二十米的，二十米哟！就是两千块钱呢！”

夏鹃高兴不起来，她心里完全明白，一天二十米的工作量，对于身体孱弱的父亲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几乎是在拼命。

果然夏林生说道：“只是那天你哥手都绞起了血泡，鹃，我想好了，修房子干什么？不如将这些钱用在你们身上，哪怕到了以后，你们也不至于怪我。”

夏鹃想象着那种无聊且沉闷的工作场景，眼里又流下泪水，夏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就失声痛哭起来。随后，夏鹃给夏林生跪下了，夏鹃哭着说道：“爸，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那些事情在我毕业工作以前，我绝不会考虑。”夏林生心情也很激动，他扶着夏鹃站起来，夏鹃一把将她父亲拥在怀里，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如此亲近她的父亲。夏鹃死命抱着夏林生，扶着他肩膀的时候，夏鹃发现，父亲只有自己眉骨处那么高。

这天晚上夏鹃一夜未眠，她想到了周学峰，想到了那天晚上两人激情相拥的情景，但是，周学峰的形象在她心里，却变得模糊而不可捉摸。周学峰是唯一让夏鹃喜欢过的男人，但夏鹃心里清楚，这并不是说她喜欢的男人就是可以拥有的男人。周学峰是夏鹃心里对男人最为美好的想象，但越是完美，越让夏鹃觉得高不可攀，让夏鹃不得不望而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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