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鼓声寒
第 14 章（旧版）

饮一泡茶，初俭对冬落红道：“请县尉来要说些体己的话，老儿一心想古因仄入主都监府，只是私心作祟，古因仄日后许是往生堂的女婿，是否达到心愿全仰仗冬县尉。目下欲入主都监府的除古因仄之外，只是龚三横一人而矣，龚三横中军统领又且临危受命担这守营官，而古因仄带挈军民躲过兵厄保全屯兵营不亡，两个相争或许平分秋色。屯兵营原住军民三万五千之余，各得半数利益是一万七八千石子，因此上冬县尉偏袒那一个，那一个就能入主都监府。龚三横入主都监府军政一人独揽，逃兵荒的难在屯兵营立足。古因仄入主都监府，逃兵荒的一似原住军民，由着他们过活。何去何从，伏望冬县尉再三思量。”

冬落红不说话，暗忖着。

初俭唤来妇人铺排酒宴，管待冬落红。

饮宴间，初枔道：“冬县尉认得古因盈么？”

冬落红道：“那一个？”

初枔道：“古因仄同胞妹妹，那日和三衙内冬其望做一处整顿衣物的小娘子。”

冬落红道：“往马厩耍过几回，送了些果子来。”

初枔道：“古因盈把冬衙内觑得亲切。”

冬落红笑道：“那一日请先生做个撮合山，撮合一段好姻缘。”

初俭笑道：“怕只怕冬县尉眼里看不见屯兵营小娘子。”

初枔道：“只怕由不得冬县尉。”

冬落红欣喜，连着吃了几碗酒。初俭不吝啬言辞，好话奉迎，说冬县尉不负皇恩，视民如子，是难得的好官员；又说冬县尉外表堂堂，貌比潘安，人中美男子。冬落红晓得初俭说的是虚甜辞，心里还是欢喜着。

酒罢，冬落红感过初俭夫妇出了往生堂望马厩去处，寒风吹拂酒却上来，七颠八倒走着，唱起乡曲俚语来：

东倒西歪一座庙，半夜三更甚么叫；

癞头斗眼一僧人，把臂揽住花枝俏。

前倾后塌一座庵，黄昏时分谁饮宴；

涂红抹粉一姑子，半裸酥胸轻罗艳。

灯莹烛煌一妓馆，老儿小哥心头乱；

玉体横陈一花魁，由你是谁钱万贯。

朱墙碧瓦一府堂，落日余辉看斜阳；

锦衣玉带一公干，不是男盗是女娼。

初俭送路冬落红返回书房来，拈笔写告示。

初枔一旁磨墨道：“后山铁冶坊人来不来山前投石？”

初俭停下笔思忖。

初枔又道：“依我，都装闷葫芦，他龚三横不提，我也不说，雪天路遥，老少往来途中但见脱卯处，谁个也生受？”

冬日屯兵营，早来家家户户都赖在暖炕上，日上三竿才懒懒下来烧火造饭，一日两餐倒也省粮。这日众人却起得早聚来都监府前看告示，那告示写得稀罕，是说众人投石举荐都监府一府之主。只见告示上写道：

亘古未有，将来难见，甚事？大众投石举荐都监府之总管。那里大众？现居屯兵营男女，不分原住军民亦或后来人十岁之上一视同等。投那个？不问，兀那自备石子，一人一石子你喜那个投那个。不过，那人须识字断文，无犯罪前科，年庚在十五至五十之间，少则无经历，老则无精力。就这些？又且，众人投石之前，那个欲入主都监府的人先把姓名、年庚、贯址、业行来报都监府，以供选拣，还须当众自荐，各执一词，尽说入主都监府之前因后依。就这些。伏望众人肚里谨慎掂量，后日投石举荐。如此，都监府之军民总管便是你任用的，那一日你不悦，再投石罢了去。投石举荐官吏如小娘子坐婚轿头一回，又似老汉怀孕不曾经历过，这盘古开天辟地的事业肯定有失枝脱节处，由你是谁，乞望裂嘴一笑而矣，下次反斜归正。

转眼之间去了二日，这日天气晴朗，暖阳分外明媚，不问男女老小、伤残病苦、相貌媸妍早到演武场里，乌泱泱一片人海。检视台前勾勒三个石灰白圈，圈中插着紫、黄、红三面旗，旗上分别写着古因仄、冬落红、龚三横三个姓名。四下里销金旗帜迎风猎猎，一周遭盔甲官兵威风凛凛，净平旗磨动处发三通鼓响，演武场里那个也不敢高声，都踮脚仰面望着检视台，检视台中央端正正站着龚三横、古因仄、冬落红三个，冷面冷眼也看视台下。

梁尚才脚步沉稳走上检视台，看去台下人众心里有些发紧，停一停顿开喉咙来道：“自铁山都监等七千余军将捐躯殉国以来，铁山屯兵营人人蒿目时艰，个个屐履薄冰。万分危急之时，古因仄、龚三横、冬落红率众以瞒天过海之计障眼番兵番马，终究保住屯兵营不毁，人畜不亡，躲过一劫。如今屯兵营非兵非民，无官无吏，不知谁来引领？去往那里？古因仄？龚三横？冬落红？亦或他人。因此，今番投石举荐都监府一府之都总管，引领大众走出困顿，去往光明。如何举荐？早张榜告示大众晓谕，不再多言。见在按姓氏笔画先少后多，请古因仄当众陈说！”说罢，退在一壁，满脸冷色。

古因仄上前躬身打礼，礼罢高声道：“我乃古因仄，人唤石偻子古家小儿老五，虚长十七，祖上石匠，如常这样年纪也该承继祖业，养家活口。叵奈战乱岁月，命乖杂驳，早晚不知死活，又如何敢苟且偷安？今番冬初时节番兵下淮西，军民扛九鼎之力，共克时艰，终化险为夷。目今人民虽无三灾八难，却也惶惶不安，手足无措，不知战事何时又起，此为一；盐茶、布帛紧缺，商户漫天要钱假机敛财，人人怨怅，此为二；是非争执不绝，市井泼皮、浮浪子弟，更有亡命恶徒，性刚情烈打斗凶狠，伤皮伤骨危及性命，此为三；铁冶坊熄火歇业，屯兵营赖以生存的财路行将崩毁，几时复旧遥遥无期，此为四；更有熟药局缺医少药，逃兵荒的无屋居住，市井萧杀不见生机。诸如此类，屯兵营如此境地，却要奈何？终不成就此湮没？不可！其一，刀兵年月甚么也没命值钱，四海皆兄弟，天下是近邻，我主张屯兵营不与邻人争执，不与他邦起兵戈，既明且哲，以保自身，不拣怎的乱世活命是根本；其二，不问那朝那代法大过天，乱世重典，响鼓重槌，顽疾猛药，为五万余众安生，屯兵营须严肃法度，军民百姓法不禁止即可为，府厅公人法无规章不可为，不问你劳苦功高，也不问你权倾朝野，法度比天大比山重，法度也无情；其三，人活几十年图的非富即贵，屯兵营有肥腴良田、广袤草场、丰富铁石，更有官道过往，南下淮左，东入川蜀，是此只待头势安定，和外面互市，或经商或耕种或冶铁，定然饭有酒肉，衣有锦缎，行有车马，居有广厦！众乡里，你们投下我一石子，我还你们一片艳阳天！”打礼退下检视台。

冬落红上前躬身打礼，道：“列位乡邑朋里，小可冬落红曾为老城县尉，却引万众舍家撇业，背井离乡，委实赧颜。”一躬到地，起身又道：“眼下头势不安，国运未卜，我逃兵荒人众离也去不得，留也住不得，这般寄人矮檐下无助、无奈、无望，何其艰难也。若是官家一败再败，我等更是报国无门，还乡无望，怎生是好么？”

检视台下有小儿对着检视台尿尿，一旁婆娘笑道：“这也是你碎怂敢尿的。”就有婆娘寻来根枯藤把小儿根儿扎住，牵扯着玩耍，小儿嘻嘻笑着。

冬落红看视台下众人并不知愁苦，又不在意台上的人说着甚么，停一刻又道：“铁山屯兵营是我大宋之屯兵营，我们通同的家园，今来之则安之！今日民众投石举荐都监府一府之主，古往今来绝无仅有，开创先河。在下元本要自荐，适才听得古因仄一番慷慨陈辞，改弦易辙，欲投石古因仄助他一力入主都府，带挈众人安生度日。小可冬落红虽生性愚钝，但也刀笔纯熟，通晓吏道，以定在都监府治理之下共安大众，得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強不欺人，弱不人欺；风清气正，乾坤朗朗。”拱手打礼，退去一壁。

龚三横听了，肚里就恶恶地骂冬落红是个驴粪蛋儿外面光里面脏，日后必死于车裂，上前与众人道：“铁山都监出征时，命我守住屯兵营以保不亡。时到今日，屯兵营不失一砖一瓦，不伤一毫一发，不死一人一畜，皆仰仗众人齐心协力！我曾说誓，那个保屯兵营不毁那个入主都监府。我龚三横不失言，伏望众人投石把古因仄，举荐他入主都监府！今后耕夫、匠人、店主、逃兵荒流民在都监府治理之下，各谋其事，各守本分，居家过活，但有为非作歹的人，莫怪本统领翻脸无情，六亲不认！”下去检视台。

梁尚才来到台口，顿了顿道：“大众各自思量，一人一石，投在白灰圈内。”

登时，演武场上骚动开来，争先向白灰圈内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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