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先生手记
第四十二章 月牙船下揭玉帆 二（旧版）

万幸，母亲和小侄子都只是惊吓过度暂时晕了过去，满身血污的小弟松了一口气，拄着已经砍卷刃的柴刀，靠着墙根瘫软在地上。

但终究是镇上的郎中医术不精，耽误了小侄子，当时小侄子醒过来还没什么异样，过了两年，小侄子开始频繁生病，动辄昏死过去，持续几天才醒过来。

过了很久，小弟才知道，那次匪灾，小侄子头部受创，外面看起来没事，里面却是生了淤血，久而久之，想治也治不好了。

1955年，九月初九，今天是解州镇一年一度的拜关公大会，出门在外的游子、农忙在地的人都会回家，尽心尽力地准备，迎接那活在人们心中的神明。

庙会的时间定在中午前，大概十点钟左右，小弟赶到了关公庙，再过一个小时，关公就要出庙了，他要赶紧着袍画脸，为关公像开路。

但是他心里很不安，小侄子这次又昏了五天，刚刚醒过来，开始哇哇吐血，脸色苍白，状态很不好，娘急坏了，请来林郎中，但是他也束手无策。

“差不多到时候了。”

直到外面有人来催，小弟回头望去，是师傅，上任关公的扮演者孔仁川，孔师傅教他功夫，对他如亲儿子一般。

小弟点点头，对那座宏伟的关公像上香叩拜后，起身请出那把鎏金关刀，深呼一口气，而后转身一甩关袍下摆，双手平举持刀，迈出庙门，为关公像开路。

关公庙上有牌匾，书有忠义武圣四字，小弟出门后停下脚步，一口气吐出，骤然将关刀斩出，随后龙行虎步，朝前方舞去。

十二人抬架着那座宏伟的关公像一步一顿走出关公庙，两边夹道相迎的百姓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喊。

红座上关公像挺身而立，绿帽红袍，赤脸黑髯，一手抚须，一手斜持青龙偃月刀，目光如炬，凝视着前方，作势要斩。

一斩那高香下的小人。

二斩那庙堂上的奸邪。

三斩那江湖中的附庸。

四斩那人群里的魑魅魍魉。

一路行去，人群中不断有百姓走上关公巡游的这条大道，祈求关公降福，小弟一一在他们眉心点下朱砂，而后得到赐福的百姓们欢天喜地地回归两边的人群。

小弟心有所感，扭头望去，一个身材略显佝偻的老妇抱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也走出来，直直跪在了小弟面前。

小弟持刀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是林妹和小弟的小侄子。

林妹跪在关公面前，抱着穿着厚厚棉衣的孩子，没有直视小弟，只是将头死死地贴在地上，真诚地说道：“请关公降福，护我孩儿。”

小弟看着眼前因为病痛而十分虚弱的孩子，孩子不停地咳嗽着，时不时有血迹溢出嘴角，极为可怜。

“可怜的孩子。”

小弟颤抖着举起关刀，刀面朝天，绕过孩子头顶。

而后小弟将关刀立于身侧，附身捏起这身青龙关袍的下摆，自孩子头顶绕过三圈。

林妹一手轻抚着小孙子的头，一边嘟哝着，“大刀转啊转，斩断病痛和灾难，将袍绕啊绕，驱走心酸和不甘。”

小弟用手指自刀柄上点上朱砂，又分别点在林妹和小侄子的眉心，说出了那句他说了很多次的话，“关公过，关关过，此关一过，一路坦途。”

此时此刻此地没有母亲与孩子，只有降福的关公和祈福的百姓。

林妹向关公叩谢，而后抱起小孙子离去。

小弟继续前行，将大街巡游完后，又原路返回，已经快下午三点了，返回关公庙后，孔师傅已经在那里等待着，小弟上前问好，“师傅。”

这已经不是小弟第一次在庙会中承担如此重要的任务了，但他这次反常的累，感觉身心俱疲，但走在关公像前又时刻不敢松懈。

孔仁川点点头，抿了抿嘴唇，声音低沉，“回家去吧。”

小弟一怔，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如潮翻涌上来，往时自己游完大街回来，师傅都会点评不足，神色十分严厉，可是这次竟然如此反常。

小弟身体一晃，站不稳，险些将手中的关刀掉落在地。

“小长风没了。”

师傅双手接过他手中的关刀，终于说了那句令他绝望的话。

小侄子大名王长风。

小弟连关袍都顾不得脱，扭头便朝家跑去，一入家门，便看到白布盖在摆在院子里的一张床上，林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手拢袖，头低垂着。

小弟一步一步挪到她身边，艰难开口，声音带着哭腔，颤抖道：“娘。”

林妹不答。

小弟噗通跪倒在地，伏在林妹膝上，终于哭出声来。

“娘！”

林妹也死了。

邻居们帮着小弟开始料理林妹与小长风的后事，那天晚上小弟跪在林妹的灵前又哼起那段歌谣，一如多年前林妹抱着他哼唱一般。

“月牙船，你慢慢摇。”

“摇出金银与财宝。”

“月牙船，你慢慢摇。”

“摇出长命与百岁。”

“月牙船，你慢慢开。”

“阿妈还在睡梦外。”

“月牙船，你慢慢开。”

“阿妈还没赶上来。”

“月牙船，你回去吧。”

“金银财宝给阿妈。”

“月牙船，你回去吧。”

“长命百岁与阿妈。”

小弟对前来奔丧吊唁的亲戚邻居只是简单地说了句，“娘怕小长风一个人路上害怕，陪他走了。”

语毕，小弟慢慢起身，不顾他人的询问，回了关公庙。

他有些话憋在心里，想说但是不知道对谁说，所以想来问一问关公，问问这位人们心里的神明，看看能不能得到答案。

小弟正了正身上的孝衣，孝衣底下是还未来得及褪下的红绿将袍，他僵硬地跪在关公像前，开口时没有一丝波澜，好像在陈述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关老爷，我父亲，听我娘说，他15岁就敢独自上山了，夜里碰上群狼，眼都没眨过，是村里人谁见谁竖大拇指的汉子，为了大哥，他一把柴刀就敢抢了洋人的店，他为什么还不回家来看看娘。”

“关老爷，我娘，19岁从江南流落到我们这里，嫁给了我父亲，一辈子勤苦耐劳，跟谁都和和气气的，没和任何人红过脸，好事做尽，却要这么对她。”

“关老爷，我大哥大嫂，我小侄子，他们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啊，是他们做得不够吗？

“关老爷，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座宏伟的关公像自是不言不语。

小弟凝视着眼前这座宏伟的塑像，点点头，说道：“既然关老爷给不出我答案，我便自己去找，多谢关老爷收留。”

语毕，小弟叩首，而后将关袍脱下，安放在祭桌上。

小弟去关公庙那天晚上，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拂晓，小弟离去，离开关公庙，离开解州镇，留下了关袍，却带走了那把关刀，一如当年王庆山背着柴刀离家，一去不回。

那一天起，江湖上又竖起一座后人难以逾越的高峰。

他叫揭玉帆，取自他被养母抱养时襁褓上的刺绣的揭字，又自镇上的秀才那请来玉帆二字，往后十年，乃至数十年，所有作恶的人都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当年林妹抱着这个小家伙，想找镇上的秀才取个名字，结果一到那，这小家伙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秀才屋前的楹联。

“漫卷春风群玉府，无语肠断长帆州。”

村里人只知道秀才曾是秀才，所以便如此叫他了，但不知道他为何又流落到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不知道秀才曾位极人臣，身上官衣绣过半只仙鹤，离那诸殿阁大学士之首的保和殿大学士只差一步之遥。

不知道秀才曾统摄一省事务，保了那一方水土数十年清清朗朗，离任回京路上百万百姓沿途一路跪拜，称其孙青天，至今仍有祠庙祭拜。

不知道秀才曾被诬陷贪污白银一千二百万两，是死过一回的人。

不知道大清那位抬棺入疆的硬汉曾言，门前两得意，一孙一安。

秀才同小家伙一同凝视着这副挂了很久、雨打风吹得有些褪色的楹联，思绪飘远。

当年自己一步登天，陪在天子身后一步半，走在那座庄严神圣的紫禁城里旷阔的御道上，只感觉心与天齐，有感而做前半联，后来死里逃生，从鬼门关里捡了一条命，绝望之下返回老家，有感而又做后半联。

“我这一辈子，就活了这十四个字啊。”

秀才摇摇头，又笑称这孩子与自己有缘，自自己这副对联中，取一玉字，意为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取一帆字，意为长帆破浪。

一玉一帆，便与了这小家伙。

揭玉帆离家后只做了一件事，便是斩恶。

关刀斩尽山西境内的山中土匪与魔道恶徒。

斩得那一年间，无人敢以邪术现身世间。

次年汤孝梨就位灵调组组长后，与其曾有开诚布公的谈话，欲拉拢揭玉帆入灵调组，结果汤孝梨从十二监挑选带去的三名扈从，韩水、岳瑶、张崆，三人皆被斩杀，汤孝梨与揭玉帆各自重伤。

再次年，揭玉帆只身南下，单刀赴会，云南巫蛊教传承十去七八。

那时人们尚未知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1958年汤孝梨三招镇压东北三大妖王，世人才惊醒，这揭玉帆竟然道行如此高深。

1959年，揭玉帆成立十二钗，与灵调组处处为敌。

1963年9月，揭玉帆斩杀于长锡现身的灵调组十二监高相渭、赵骋二人。

十二监是汤孝梨座下的扈从，素来极少露面。

明朝历经十二世，前后几百年，十几位皇帝共下了一盘大棋，明朝每世皆有一位掌印太监被活葬于全国各地，并以秘法存活至今，据后来的线索，明太祖朱元璋密旨传于后人，明言后世若有蛮夷趁我华夏势弱之际叩我华夏关门，后世子孙可寻此反抗。

这道密旨代代相传，后来无论是靖难之役内乱还是土木堡之变后国力一落千丈，都不曾遗漏实行这一密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崇祯帝没有去藉此反抗。

十二监说是以秘法活葬，但其实就是僵尸，存活至今，也就是个初入红眼僵尸的水平，这十二位红眼僵尸被汤孝梨不知以何种说法说动，如今入世助他镇压全国。

1965年2月，揭玉帆袭击上海，平民百姓死伤过百，军队武装死伤过百，灵调组死伤过百，崂山长老陈庚年急赴拦截，被腰斩，悬首示众。

1966年7月，揭玉帆现身呼和浩特，一刀斩断长生天丰碑，与长生天门徒鏖战一夜后遁走。

同年9月，揭玉帆出海，于海上捕杀被灵调组围剿不成而遁逃的五刑教教主王崇。

1973年4月，神农架龙门再现，揭玉帆率十二钗守于龙门前，诸位欲过龙门而一步登天的僵尸一步不得上前，僵尸王张绣与揭玉帆交手，胜负未分。

2000年，昆仑山即将沦陷，汤孝梨为解眼前危机，组织过一场阴阳界会议，那个时候我已经有底气与揭玉帆、汤孝梨平起平坐了，故也在被邀请之列，但因为和汤孝梨不对眼，只算得上是中立。

会议只有一个议程，是拒敌于国门之外，还是打开门来，在千里疆土上开打。我选择前者，因为后者必然打得神州陆沉，我只是和汤孝梨不对眼，但不是没家国大义，但是没想到揭玉帆这狗东西，对我挤眉弄眼地说中立弃票，汤孝梨暴怒，幸好揭玉帆只是痛快痛快狗嘴，还是有良心的，也选择了前者。

如此事迹，数不胜数。

揭玉帆突兀出现在江湖中，一年间杀得魔道丢盔卸甲，而后击伤汤孝梨后又成立组织十二钗，公然与其对立，往后数十年无论好人坏人杀人无数。

这世界上大概没几个人知道揭玉帆到底想要做什么，为什么他要黑白两头得罪？

但是知道了他的故事，应该可以领悟一些，他想自己把握命运，他不想再傻傻地去问为什么。

我与汤孝梨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我二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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