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26开始接触病人（旧版）

“我看不清你的面容，但是我一定要加下你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她在一张纸上郑重地写下“唐晓婷”和她的手机号码。

这位50多岁、身体比较匀称的大妈，每天晚上拎着音响来到体育场外的空地。随着音响内播放出《荷塘月色》、《最炫民族风》、《我从草原来》等广场舞金曲，这些白天在灶台前忙碌的中老年女性，开始扭动已经不太灵活的身姿。她染上新冠肺炎病毒，可能就是广场舞队的队友传播的。她进入重症病房时神志不清，上了呼吸机才让她苏醒过来。

她的情况一天天好转，先是撤下呼吸机，接着不需要经常高纯度吸氧。医生来查房时对她说，假如观察几天再无大碍，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这位大妈听后精神大振，总喜欢拉着唐晓婷聊天。她从声音判断唐晓婷岁数不大，提到她家里有一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儿。

她的女儿也是一位白衣天使，这次也在抗击疫情的一线，有很多天没回家了。从唐晓婷的身上，她能看到女儿忙碌的情形。她每天都会在心中祈福，祈祷包括唐晓婷、她女儿在内的所有医护人员平安凯旋。听说唐晓婷来自S市，这位女士说她一直想来S市，以前忙于工作，退休后有了大把时间，却又闲不下来，比如参加了街道里的广场舞队，又在社区内担任志愿者。她想好了：等到这场疫情过后，她要带着女儿来到S市，专程来拜访唐晓婷，感谢这位救命恩人。

说到这里，这位患者有点口渴，于是唐晓婷出去为她打了一杯水。等到她回到患者身边，她躺在床上没有动静，嘴巴张得很大，身体在抽搐、瞳孔有放大迹象，检测仪上的数值也出现异常，特备是心跳、血压等数值急剧下降。唐晓婷给她做了一些急救，不起作用，赶紧跑出去叫来医生。随后插管、上EMCO人工心肺。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宣布病人不治身亡。只是一杯水的功夫，一个看似有治愈可能的病人就没了。

她的女儿，也许正在另外一家医院抢救别人的生命。她不知道，亲爱的母亲已不在人世。不知这个同行得知消息，会发出怎样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位满身肌肉的大爷，如果不看脸庞，根本猜不出他的年龄。

退休前他是一名货车司机，经常在外跑长途，长期不规律的生活作息，让他的身体有点吃不消。一个偶然的机缘接触到健身，他喜欢上大汗淋漓的感觉。

那时候健身房不像现在普及，很多普通人舍不得在健身上花钱。他收入不算高，办会员卡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不过身体多次出现警报，他意识到再不锻炼可能撑不到退休那天。舍不得花钱，他选择自己锻炼，逐渐养成这个习惯，每天几公里的慢跑、引体向上、俯卧撑，就和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锻炼初见成效，他在一次省健美大赛拿到第三名的成绩。终于领到退休证，他有更多时间用来锻炼。这次他不再吝啬花钱，办了一张五年期的VIP会员卡，接受专业私人教练的指导，每天都去健身房撸铁。

健身房是年轻人的天下，突然来了一个中老年人，别人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他干脆脱下运动衫，露出腹部、背部的肌肉，随后轻松地举起几十斤的杠铃，让在场的年轻会员佩服不已。

除了在室内健身，他也不放过在公园等公共场合展示他的训练成果。多年坚持健身，彻底赶走了亚健康。他有很多年没有感冒发烧，医院的味道对他来说是那么陌生。他走路快步如飞，神采奕奕、目光炯炯，充满着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活力。

收获健康的体魄和完美的人鱼线，他在国内各项健美比赛斩获诸多荣誉。他定下这个目标，至少80岁以前都要参加比赛，至于锻炼，一定要练到动不了的那天。可是这场疾病，这个宏伟计划因此流产。

除夕夜开始发烧，随后开始咳嗽、浑身乏。去医院做检查，由于患者过多挂不到号。直到症状出现十多天，他才拿到核酸检测资格，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

送到唐晓婷这里，这位70多岁的肌肉大爷只能靠EMCO人工心肺维持生命。身体一向硬朗的他，没能扛过这个多灾多难的冬天。生命的最后几分钟，唐晓婷紧紧握住他的手。透过一次性手头，依然能感受到从患者体内传来的沁骨寒气。大爷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说给了照顾他将近一周的护士唐晓婷。他似乎用尽全部力气，终于说出“感谢”。多参数监护仪上的心跳，也在唐晓婷捕捉到两个字的瞬间，变成一根直线。

还有一个体型发福的中年男子，肚子大得如同怀胎六个月的孕妇。他的血氧饱和度骤然降到七十多，比常人98%低了许多，情况非常危急。他嘴里嘟哝着什么，唐晓婷好不容易才听清他的说话内容。他担心在另一家医院接受治疗的妻子、父母双亲，以及在儿科医院治疗的女儿。他们一家五口人都感染了，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遗憾不能给父母养老，对不能陪伴妻子和女儿感到内疚。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

相似场景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这个视频中，一个男孩子追在一辆救护车后面喊妈妈，那里装着她的救治无效死亡的妈妈。还有那个武汉女生写的日志：“妈妈连一个数字都不是，我不能让爸爸再变成一个数字了。这张全家福照片，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这个女孩失去了双亲，自己也不容乐观。

手机屏幕变暗，如同唐晓婷此刻悲痛、黯淡的情绪。

第二天上班前，唐晓婷低头不语，这和她的往日表现判若两人。赵雪萍注意到她的异样，问她是不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工作强度？假如这样，让她轮休两天调整状态。她摇摇头，双目无神地对赵雪萍说：“尽了最大努力，结果不尽如人意，我感到很有挫败感和无力感。”

工作中的迷茫，再次侵袭这个女孩。她感觉自己就像西西弗斯，用尽全力把石头推上山顶，石头却又滚下山坡，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她渴望照料的病人走出病房，不是横躺着，而是带着笑容离开。不需要他们道一声“感谢”，单单只是这个笑容，就是对她的最大褒奖。

可是每次有不治的病人被推走，就在她心灵的幕布上撕裂出一条口子。自信早已体无完肤，她这么忙碌，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成为一名白衣天使，就是为了经历更多生死的瞬间？不是那种有着大心脏的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承认穿上这一袭白衣，带有对父亲赌气的成分。父亲给她指了朝东边的一条路，她偏要逆向而行。但是真的走上这条路，绝不是当初赌气那么简单，而是渴望收获职业成就感。

唐晓婷说话声音越来越轻，那种再大的堤坝也阻挡不住的沮丧，还是一波一波袭来。赵雪萍没有直接回应她的情绪，每个人在主观世界都有一种观点预设。当他向另一个人倾诉情感，其实在内心深处认同某种想法。如果强行灌输另一重截然相反的观点，只会引发他内心的阻抗情绪。赵雪萍干脆从专业的角度分析，她曾听一位专家说过：在发病前期，有些重症病人对低氧非常耐受。一些病人看上去呼吸和正常人差不多，但实际上血氧饱和度已经明显偏低，只不过这些患者感受不到。等到有了明显呼吸窘迫的感觉，长期缺氧已对身体产生难以挽回的伤害。为了获取足够的氧气，病人会用力吸气，对肺部造成更大伤害。

这时候再给予输氧等呼吸支持，可能会扭转局面，也可能无济于事，一切都要看病人自身的造化。这个进化多日的病毒可能潜伏在暗处，找准时机袭击人体。即便是最大牌的专家，对这个病毒，也有一个逐渐认识的过程，还有太多秘密等待人类去揭开。

赵雪萍关上房门，这个房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酝酿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释放。唐晓婷畅畅快快地哭了一场，赵雪萍一句话不说，就陪在她身边。哭声渐止，赵雪萍擦干她眼角边的泪痕，语重心长地说：“医护人员，必须做一个与死神搏斗的勇者。这场多年的较量，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弃。面对患者死亡，我们没有时间去哭泣和过度自责。过于情绪化，那样会影响救治下一位病人。只有及时调整情绪，才能从死神手中夺回更多生命。”

唐晓婷点点头，半小时后换好防护服来到病房中。病床上那些昏迷的病人，不允许她沉浸在这些负面情绪中。

冬日的夜晚，很长，但是黎明终究不会缺席。唐晓婷抬起头，仰望天空中的星星点点。她必须无畏，趟过多愁善感这条河，用冷静、理性面对更多需要救治的患者。

她能做到这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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