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尼罗河
第77章 “纳瓦什”国宾馆（旧版）

“马尔都克”广场进行的献祭仪式折腾了许久才结束，此时天已经完全变黑了。人群中点亮了无数的火炬，而建筑外围也燃起了无数火盆、油灯，远远望去好似繁星点点，显得极为热闹繁华。

这表面的繁华其实不过是一场幻影。

喀林德历来施行严格的宵禁。这座城市的夜晚只属于军队。

此时此刻，“鹫”军团的武士们已经大批出动，驱赶着看热闹的奴隶和平民们回到自己的家中，而热闹的街道很快又变得空无一人，高大的棕榈树在灯光照耀下投下树影，交错摇曳，使得此处的空寂透着一股瘆人的诡异。

欢迎“埃及帝国东方事务全权特使莫润尔.安虎老爷”的队伍加快速度，穿过一条又一条空旷的街道，终于来到了喀林德的“国宾馆”——“纳瓦什”宫。

这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厚重建筑，同喀林德的神庙和宫室一样在外墙上覆盖着巨大的石灰岩石板，不过在表面刻画的浮雕更有意味——没有大王，没有神灵，没有奴隶，没有狮子，没有野牛，而是惟妙惟肖地描绘了这片土地上的植物和花卉：雪松，紫杉，鸢尾花，玫瑰，睡莲……种类繁多，栩栩如生。

花，使得这座坚硬厚实的建筑变得生动起来，而墙根下一字排开的熊熊燃烧的火盆，使得“纳瓦什”宫呈现出一种现代建筑外墙“洗墙灯”所营造的奇妙韵味。

喀林德人真有意思，将一座“国宾馆”建造得如此亲切自然，竟使得客人们产生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徐立晶经历了大半天的折腾，本已变得筋疲力尽，此时此刻打起最后的精神，从抬轿上直起了身体。

他看见在“纳瓦什宫”的正门口，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一大片人，有男有女。一见队伍接近，那群人便立即跪倒在地，嘴里发出了整齐划一的赞颂声。

在一阵悠扬的乐曲声中，已经在武士的肩头扛了大半天的五顶抬轿终于被放了下来。在众人小心翼翼的搀扶下，客人们尊贵的双脚试探着站到了地面上——在那狭小的、硬梆梆的木椅中坐了大半天，使得他们感觉自己的腰都快要断了。

喀林德的“高官”们纷纷围了上来。

这些老头可真不简单，他们陪着徐立晶一行折腾了好几个时辰，一路上几乎都没怎么吃喝；他们还按照喀林德的最高礼遇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接待贵客的全套仪式，而且，他们全程都在用脚走路！

徐立晶真有些佩服那位苏穆阿布大王的“调教”本事了。

此时此刻，老头们还得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告别。

徐立晶看着这些岁数大到能够做自己爷爷的老人，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

“‘纳瓦什’已经准备好喀林德最美好的食物和美酒，苏穆阿布大王和我们的王后真诚地祝愿我们的贵客能够得到最好的休息，”伊力舒姆老爷疲惫地指着宫殿门口那一大片黑压压跪倒的人群，小声说道，“您，尊贵的莫润尔.安虎老爷，您，尊贵的伊南娜公主，还有您们善良的仆人，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房间……每一个房间内都有喀林德久负盛名的玫瑰花浴池……您船上的小伙子们已经先您一步来到了这里，我们也都安排好了……”

“谢谢您，伊利舒姆老爷，”徐立晶谦恭地鞠了一躬，“真是让您费心了。”

“……在这座宫殿里，您和您的朋友们当然都是自由的，”老头子哑着嗓子说道，“不过我建议您最好不要离开这里……喀林德的晚上会有很多军队巡逻，也许会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我担心，您和您的同伴如果随便离开‘纳瓦什’，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那是自然。”这家伙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请大王和王后陛下放心，请您放心。”

劳累了一天的喀林德的“高官“们围了上来，开始一一同这位尊贵的“埃及特使老爷”告别。

眼看着这群老头子筋疲力尽却不得不强打精神，而又一副敷衍了事、迫不及待离开的样子，徐立晶有些想发笑，却又笑不出来——他自己也累得半死了。

送别的人们开始闹哄哄地行礼致意，这家伙不得不勉力敷衍维持。

他突然打了一个寒噤——“红隼卫队”的头领，那位貌不惊人的祖瓦布老爷，不知在何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赶紧抬起头，开始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

他没看见那个老头的身影，没有看见。

“祖瓦布老爷呢？”徐立晶马上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我好像一直没有看到他。”

这群老头子面色却是一变，紧张地相互对望一眼。

“啊……祖瓦布老爷很早就回到大王宫中去了，”伊利舒姆老爷谦卑地鞠了一躬，“您知道，安虎老爷，他要负责整个王宫的安全，可不能有一点儿闪失……这个时候正是大王的就寝时间，按照宫廷的规矩，必须由他本人，是的安虎老爷，祖瓦布老爷本人亲自负责寝宫的安全……因为这只是喀林德的内部事务，为了不打搅欢迎您的盛大仪式，所以没有向您禀报。”

可是，那老头当着一名“埃及特使”的面做出不告而别的行为，是一种极为失礼的“外交事故”。

徐立晶的喉结动了一动，将这句话用力吞进去了。

“如果您觉得祖瓦布老爷的行为过于无礼、或是冒失，如果他的这种行为对您造成了不快，”伊利舒姆老爷正色道，“我现在就代替他向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而且我向您保证，明天，我会命令祖瓦布老爷当面向您道歉。”

“啊……那倒不用，”徐立晶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就是随便问问。”

那老头子又谦卑地鞠了一躬。

一片和谐慵懒的告别气氛在霎那间变得诡谲多疑。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但每个人都不会去点破它。喀林德的“高官”照例以谦恭的姿态同埃及的贵客们道别，而客人们也以热烈的回应感谢喀林德人民的热情欢迎。

“明天，当太阳的光芒照到‘马尔都克’头顶的时候，我就来‘纳瓦什’接您，”伊利舒姆老爷庄严地宣布，“喀林德的苏穆阿布大王，以及萨文娜王后，将以喀林德最盛大、最热烈的仪式，欢迎来自埃及的全权特使莫润尔.安虎老爷！”

“请安虎老爷好好休息吧……”

“纳瓦什有整个喀林德最好的羊羔肉……”

老头子们轰然叫妙，开始七嘴八舌地热烈赞颂着这座“国宾馆”的种种好处，急欲离开的欲望已是溢于言表。

徐立晶和他的同伴们匆匆结束了无聊的寒暄，放走了这群疲惫的老者。

他站在灯火通明的“纳瓦什”宫大门前，而面前还跪着一大片人。他同几个同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伊南娜公主似乎对这里熟门熟路。她跑到那群跪着的人跟前，一个个点着名字叫起了十几名男女——看样子都是在这座宫殿中服务的“老人儿”了。

图雅和塔蒙跟了上来，看上去情绪十分低落。

“我们进去吧，”两个女人齐齐说道，“老爷，天变凉了。”

“进去吧。”徐立晶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往“纳瓦什”宫入口走去。

厚重的宫殿外墙下，几十只火盆正在熊熊燃烧，而墙上精美的花草浮雕在跳动的光影之下仿佛都变得鲜活了，更显得摇曳多姿；“纳瓦什”的大门口也一左一右雄踞着“拉玛苏”和“舍杜”两位门神，在火光照耀下眼波流转，似乎跃跃欲试。

门口那一大片跪倒在地的人们纷纷站起了身，以最谦卑的姿态迎了上来，准备好好伺候这座宫殿的新主子。

徐立晶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突然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没劲透了。

没错，喀林德迎接“埃及特使”的全套礼仪，即便按照埃及帝国最高级、最挑剔的王家大典，也是无可指摘的——尤其是对他这样的身份来说，简直是“超规格”接待。

但他总是模模糊糊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点问题……具体在哪里呢？其实他也说不上来。

直觉。

是的，这还是一种直觉。

从穿越到现在，他对自己的直觉有了越来越强烈的信心——直觉至少救了他三次命。

那位悄无声息消失的祖瓦布老爷，此时已然成了他心中无比沉重的一块巨石，直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那个老人为什么会违反礼仪擅自离开？难道他对自己有了某种敌意，还是什么不满？难道他竟能未卜先知，或者求助于什么巫师神汉，提前获得了这群人的真实计划？……

一通胡思乱想下来，连自认为坚定的无神论者的徐立晶都起了一身冷汗。

……不管怎么样，如果有事，必从那人身上始。

祈求神灵，祈求吧！至少在见到苏穆阿布大王和他的王后之前，整个喀林德都是一片宁静吧……

……

午夜时分，“鸬鹚行动”行动委员会核心小组的几个人还都没有休息。

徐立晶，图雅，伊南娜，还有两个刚刚“扩大”进来的伊辛亚摩力小伙子，都聚集在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内，准备详细讨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也许是过于疲劳导致无法集中精力，也许是身处陌生环境产生了强烈的新鲜感，这群人东拉西扯了很久，话题却始终在“纳瓦什”宫的“奢华”上绕来绕去。

“金碧辉煌”，这个词用来形容“纳瓦什”宫内部装潢的奢华，其实是远远不够的。

从古希腊的历史学家，一直到近代的西方文人，在提到中东地区一代又一代连绵不绝（的文明或国家）的宫廷生活时，总是不约而同地使用了“东方式的奢华”这类字眼。他们异口同声地宣称，西方的英雄们——亚历山大，苏拉，安东尼，凯撒……直到查理曼大帝，等等——在接触到“东方生活方式”之前都是质朴无华的，而他们一生之中所犯下的错误，大都是因为被“东方生活方式”迷住了双眼，腐蚀了灵魂；而他们的人民一旦接触了这恶魔一般的糜烂生活，便迅速堕落了；随之而来的，往往是强大帝国的衰落与分崩离析。

不管“贪图享受”怎样成为一代又一代史学家、神学家、哲学家和伦理学家痛心疾首严厉批判的堕落行为，它永远都是人类不竭的本能欲望。如果换一个思维来看待，一群生活在美索不达米亚“新月形”肥沃平原上的上古人类，率先开创了人类文明的历史，其背后的动力不正是对更加美妙生活的热望吗？——将人从蒙昧野蛮的泥淖之中拉出，又将人推入腐化堕落的深渊，这正是围绕着这四个字的奇妙悖论。

不管怎么样，第一批蒙受文明曙光照耀的人，也率先将人类“贪图享受”的渴望拉到了第一个极致，而他们带给这片土地的深远影响之一，便是给这里贴上了“奢华”的标签，一直持续到今天……

建立了人类历史上最早一批城市的苏美尔人，很早就知道用自己生产的青铜鹤嘴锄来换取安纳托利亚高原的黑曜石，阿富汗的青金石，以及海湾地区的珍珠，用来装饰自己精美的黄杨木牛头竖琴；

为人类贡献了《汉莫拉比法典》的古巴比伦，则干脆建造了一座让世人惊叹的“空中花园”，目的只是为了博得美人一笑；

而亚历山大大帝带着他的将领们走入刚刚被攻克的波斯波利斯壮丽的廊柱大厅时，差一点被满眼的迷乱色彩勾去魂魄……

更不用说后世的哈里发、波斯以及奥斯曼的“后宫”，简直就是“纸醉金迷”的代名词了。

……

再想一想当代中东那些大大小小的王子和土豪们，过着怎样令人咋舌的奢华生活吧……

说来也奇怪，生活在美索不达米亚肥沃平原以及周边地区一代又一代的国王、领主和城邦中的王公贵族们，他们的日常工作大都索然无味——进攻敌人，打败敌人，掳掠敌人的财富。但和其他地方的统治者稍有不同的是，这里的人特别热衷于将获得的有限财富投入到无限的、享受生活的过程中去，并在这一过程中激发出最强烈的“创新”意识。

徐立晶坐在“纳瓦什”宫巨大的卧室之中不停地四处张望，不由得心生感慨。

真的，他在刚刚穿越时，被自己在阿玛尔纳的“家”震撼过；而当他来到宫廷之中觐见神圣国王陛下时，又被壮丽的阿玛尔纳大王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满以为，古代埃及人在“享受”这件事情上已经达到了古典文明的高峰，但他现在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拿衣服了。

埃及的“奢华”，同这里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这座房间中的几乎一切，是的一切，全都用金光四射的金箔覆盖了——大到高大的廊柱，小到桌上杂七杂八密密麻麻堆积起来的各种摆件——他刚踏入这座房间的时候，竟以为自己踏入了某个银行的金库之中！

要记住，喀林德所在的这片土地，历来都是极度缺乏黄金的。

先不用说地上铺陈的、用金线绣着精美花纹的厚厚的羊毛地毯，不用说金光闪闪的墙壁上到处都悬挂着的、昂贵无比的挂毯，也不用说在每一个转角、每一根廊柱、每一个灯盏、每一道门边用珍贵的黎巴嫩雪松木制作的华丽木雕（当然都贴着金箔）上镶着大量的红蓝宝石和橄榄石，不用说精巧的家具上摆放的每一个家居用品——梳子、叉子、香水瓶子、盘子……等等等等——都包裹着金子，镶嵌着宝石，坠着流苏，随便拿出一个都是精美的艺术品；还不用说房间内随处可见的、大大小小的神像和野兽造型摆件都是纯金铸造……单单在房间正中摆放的一只造型别致的大鱼缸就已经让他惊得合不拢嘴了。

这个时代可没有玻璃，那是一只用大量珍贵的纯净水晶石镶嵌在黄金框架之中、相互黏合而成的鱼缸！

半透明的鱼缸之中游动的是几条漂亮的、体型壮硕的不知名海鱼。伊南娜告诉过他，喀林德的豪门富户热衷于在家中饲养海鱼，而这座城市有数百名专职奴隶专门操纵水车和螺旋泵直接将港口外围的新鲜海水引入城内，专门供城内大大小小的“海缸”使用，循环往复。

她还告诉徐立晶，大王还特别喜爱本地的猎鹰与鸽子，为了更好地伺候这两种鸟，他还专门建造了一座“温室”，而屋顶整个都是透明的——用的是数十万个磨薄的贝壳！

……

喀林德的豪奢真真令人惊叹！

伊南娜以兴奋的语气谈起的这座城市一个又一个奢侈的光辉事迹已经使得徐立晶深深怀疑，这座城邦四处放贷的利润，能否支撑得起如此豪华的生活——它毕竟还有大量的军队需要供养呢。

神灵啊，仅仅一个“国宾馆”就已放肆成了这样，而那位大王和他老婆居住的宫殿，简直不敢想象……

……这都是钱哪！如果真的能够拿下这个城邦，那么徐立晶和他这伙人所能获得的财富，简直了……

正在这时，图雅公主咳嗽了几声，迅速打断了大家的胡吹乱扯。

“我们得赶紧说正事，”她不满地说道，“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那好吧……安虎老爷，”伊南娜兴致高涨，似乎一直沉浸在盛大的欢迎仪式所带来的兴奋之中，“说了半天，您感觉今天怎么样？‘纳瓦什’的宴席还是同三年前一模一样，感觉真是棒极了！……瞧呀，今晚的星星全都出来了，这预示着一个好兆头！真的，也许我的姐姐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无情……”

“实话实说，我感觉不好。”徐立晶淡淡地说道。

人们一下子都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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