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尼罗河
第71章 埃及帝国东方事务全权代表（旧版）

在甲板上开锅废水一般的吵嚷声中，伊南娜从船舱中钻了出来，飞快地挤到船头，朝向海面望去。

这里的海不像红海那般翠蓝透亮，而是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暗颜色。此时此刻，远在天边的黑云已经翻滚着朝这边压来，一层薄薄的雾气也开始笼罩在船的四周了。

在一片朦胧之中，可以看见四艘小船正朝着“鸬鹚号”开来。

那是一种狭长的小艇，无帆，两排桨手坐在两侧船舷边齐整地挥桨，看上去倒也气势如虹。它们的速度很快，非常快！转眼间就已经接近了庞大的“鸬鹚号”！

“把我们的旗子打出去!”伊南娜突然尖声叫喊起来，“我的王旗！”

四面巨大的、颜色通红的旗帜在混乱的喊叫声中飞速升上了桅顶。

徐立晶盯着它们看了半天——旗帜上纷繁复杂的花纹使得他眼花缭乱，而正中央一团张牙舞爪的东西看得他惊心动魄：那是眼镜蛇！伊辛的“王旗”竟然是眼镜蛇旗！

四艘小船在距离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徐立晶扑到船舷上，开始仔细观察那群传说中的“喀林德人”。

他们其实也是亚摩力人——这些“喀林德的亚摩力人”同“伊辛的亚摩力人”一样光着上身，留着一脸浓密的大胡子，而头上戴的头巾则不像伊辛亚摩力人那般呈现出一种古怪的三角形，而是一种低矮的圆筒形状，远远看上去就像每个人头上扣着五颜六色的痰盂一般。

同伊辛人相比，这些人的身体更加健壮，而眉眼的轮廓也更加立体，颇有一些高鼻深目的北欧人的感觉。

距离如此之近，应该能看见他们随身携带的武器，看见那些传说中的“铁制兵刃”了。但徐立晶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只好沉默地看着他们。这些人极有可能是保卫喀林德外海的军人，或者奴隶……也许会成为他的死敌，也许会成为他坚强的盟友——其实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不知什么时候，塔蒙凑到了自己身边。

“老爷，看着这些喀林德人，您有什么感觉？”姑娘突然好奇地问道，“您感觉和伊辛的人比起来怎么样？我觉得他们好像都是一些……一些比较年长稳重的人，不像‘洪巴巴老爷’手下的这些小伙子那样年轻幼稚。”

“年长稳重的人？”图雅轻声嘲笑道，“可爱的姑娘，你可不能仅仅依靠外表就判断一个人……你看看这些活泼的少年，这些你所说的‘年轻幼稚’的人，”她悄悄指了指聚集在身边那些看热闹的亚摩力小伙子，“这些少年每一个人手上沾的血，估计都比你的安虎老爷多得多！”

塔蒙惊讶地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徐立晶不再说话，而是轻轻搂住了姑娘丰润的肩头。

在即将到来的命运审判之中，他故意把塔蒙排除在核心决策圈之外，故意让她保持着对“鸬鹚行动”几乎一无所知的状态——尽管图雅和伊南娜都强烈反对他的这种做法。

他完全知道，让身边最亲近的女人对自己的大动作毫不知情，将给他带来何等巨大的麻烦，甚至能形成怎样巨大的风险。但他执意要这么做——他总是觉得，让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亲身参与到如此一个阴暗、残酷，甚至是“肮脏”的行动之中，将会亵渎他内心深处仅存的一块小小的净土。

他想守护这块最后的净土。

尽管命运审判的重锤，将会毫无差别地落到每一个人的头上——怀有一丝侥幸心理的他，自欺欺人地装作意识不到这一点。

正在这时，对面船上站起来几个人，手持一种巨大的、好似喇叭一样的物体高声喊叫起来。

“鸬鹚号”上也有人高声做着应答。不一会儿，伊南娜公主亲自跑到船头最前方的位置，情绪激动地和那些人大声争辩起来了。

“他们在说什么？”徐立晶紧张地拽住了图雅的罩袍，“他们是不是在说阿卡德语？”

“是的，”那女人皱着眉头翻译道，“喀林德人也在说阿卡德语……不过同伊辛人说的语言稍微有一点不同，但我还是能听懂。啊……安虎老爷！喀林德人知道了亚述人夺取了伊辛的事情！喀林德人似乎不太情愿让伊南娜进城……喀林德人说，伊南娜会把霉运带给喀林德的！”

徐立晶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鸬鹚行动”刚刚开局就如此不顺。

但他毫无办法，只能同两个女人挤在人群中，眼巴巴地看着那名黑衣女子同小船上的喀林德人激烈地争吵却束手无策。

伊南娜公主气得浑身乱颤，突然窜到一个箱子上，越过众人的头顶直指徐立晶，用埃及语大声喊叫着：“叫安虎老爷过来！快叫安虎老爷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自己！

徐立晶的脸一下子胀红了。他拼命抑制着狂跳的心脏，像踩着棉花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挪了过去。

伊南娜一下子揪住了他，猛地把他推到船舷边，又冲着小船上的人尖声叫喊起来了。

而对面船上的那些“喀林德的亚摩力人”竟立刻哑巴了！

很快，四艘船上的人彼此之间又开始热烈地争吵起来了！不一会儿，一个看上去年长的家伙立在船头，无比谦卑地鞠了几个躬，又大声叫喊了几句，竟指挥着那四艘船掉头返航了！

“您刚才和他们说什么了？”徐立晶抓住了伊南娜，压低声音喝道，“他们为什么走了？”

“他们允许我们进入喀林德了！”那女人突然长嘘了一口气，疲惫地摆了摆手，“神灵啊……我真是……我真是快被气死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伊辛的事情这么快就传到了喀林德，安虎老爷！”伊南娜不容徐立晶分说，而是自顾自地抱怨道，“神灵啊……就连我的亲姐姐，我热爱的萨文娜公主都嫌弃我！是的安虎老爷，她嫌弃我糟糕的运气，她怕我会给喀林德带来可怕的霉运！”

由于气愤和伤心，伊南娜的额头都变红了，而双眼中早就汪满了泪水。

“她可是我的亲姐姐呀！她在人生中最危难的时刻我都从来没有嫌弃过她！”她越说越激动，“真的……她不去憎恨我们共同的敌人亚述人，不去憎恨我那胆小鬼一般的懦弱丈夫，却来怪罪于我……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她怎么就不想想，我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我今天所遭受的一切，迟早会加倍落到她的头上！她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妹妹呢？……”

越说越伤心，这位黑衣女子已是潸然泪下。

眼看一名美丽的女子就在自己面前哭泣，徐立晶顿时张口结舌手足无措，却也只能干巴巴地劝慰她，而大脑中一直在轰轰作响——妈的，姐姐竟然无情地拒绝自己的亲妹妹，而且这拒绝的理由还如此魔幻？……难道这“鸬鹚行动”看样子竟是吃枣药丸，这剧情一开始就不一样啊？

“那么，他们怎么又同意我们进城了呢？”他指着前方那四艘飞快远离的小船虚弱地问道。

“您，安虎老爷，我动了点脑筋把您先推出来了！”伊南娜气急败坏地叫道，“我说您是埃及帝国派来的特使，您乘坐我的船来到喀林德，我说您将代表埃及帝国同喀林德的苏穆阿布大王商讨建立埃及—喀林德政治和军事同盟事宜！”

仿佛一记重拳用力闷在脸上，徐立晶一下子傻掉了——这，这女人可真特么敢胡说八道啊！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突然回过神来，暴跳如雷地吼叫着，“伊南娜，你怎么能如此瞎扯？！你的这些话可完全违背了我们的计划！……”

“那我怎么办？我的姐姐那样做，也从一开始就违背了我们的计划，您有办法控制她吗？”伊南娜尖叫道，“……我只能临时改变主意！安虎老爷，即便我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您看看，您看看！”她用力指着远方那几艘小船，“他们也只是同意我们进入喀林德港口，至于能不能进入城市，还不一定呢！”

“说我是埃及来的特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徐立晶高声咆哮着，“这件事情的性质完全改变了，完全改变了你知道吗？这不再是一个女人向她的姐妹求助之类的私人活动，而是国家之间的外交行动了……整个‘鸬鹚行动’因为你的这句话，困难一下子加重了100倍，100倍我的伊南娜公主！你明白这其中的严重性吗？”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呢？”黑衣女子激动地反驳道，“你又有什么好主意能够快速、准确、安静地敲开喀林德的大门呢？”

徐立晶一下子愣住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吵吵什么呢？”图雅突然断喝一声，“你们有这个争吵的精力，还不如赶紧商量一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所有人都迅速冷静下来了。

徐立晶皱着眉头，背着手焦躁地打着转转，开始了极其紧张的思考。

……“鸬鹚行动”的第一步就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在他们的预想中，“鸬鹚号”进入喀林德，这些人能够直接接触到苏穆阿布大王和他的妻子本人，本应是一件极其轻松的事情——好歹有他们的妹妹在这艘船上“镇场子”呢。但他大大低估了在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速度——他满以为，伊辛的不幸事件如果只是依靠信使、溃散的士兵，或者别的什么逃跑的难民慢吞吞的双脚来四处扩散，怎么也得半个月才能到达喀林德；而他又大大高估了米坦尼的这两位公主之间的姐妹亲情——用时下流行的话怎么说来着，这两个女人之间弥漫的是浓浓的“塑料姐妹情”……

连进个城都如此艰难……这该死的“鸬鹚行动”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跌跌撞撞显露出败亡的迹象了。

他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万一，阻止他们进城的意图直接来自于那位喀林德的大王本人呢？万一，那座城市即将，甚至已经遭受了同伊辛一模一样的命运了呢？万一，那座城市中窥视这片海面的目光中，除了喀林德人的，还有别的什么他们完全不愿意见到的人的呢？……

徐立晶晃了晃脑袋，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我只是告诉了他们，埃及的特使就在我的船上，”伊南娜焦急地说道，“但这只是我刚才情急之下扯的一个谎……现在还能怎么办，咱们只能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了……而在进城之后，我的姐姐和姐夫必定盘问安虎老爷这位‘埃及特使’的来龙去脉……我是这么设想的：安虎老爷是帝国派往东方世界的‘全权代表’，代表帝国政府负责调停赫梯、亚述和米坦尼之间的纷争；为了缩短旅程，‘全权代表’安虎老爷选择了从萨瓦瓦出发，打算经海路抵达喀林德，再经喀林德抵达瓦舒卡尼（米坦尼王国的首都）——这样能比陆路节省三分之二的时间；而他的船不幸地在西奈南端的“铜角”附近遭遇了海盗的袭击，正好我又从伊辛逃出经过那里……于是，仿佛天赐的礼物一般，埃及帝国的‘全权代表’安虎老爷竟然来到了我的船上……”

“很好，有点儿意思，”徐立晶突然咧嘴一笑，“请您继续说下去。”

“很不错，”图雅也赞叹道，“不愧是伊辛赫赫有名的‘洪巴巴老爷’，在这一瞬间便能编出这么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更何况这样的行程大都符合我们真实的航迹，而在大海之上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接下来，该您编了。”伊南娜突然推了一把徐立晶。

“我？”这家伙一脸困惑地指了指自己。

“是的，”两个女人齐齐看着他，“从现在起，您就是帝国东方事务的‘全权代表’莫润尔.安虎老爷啦！”

徐立晶停下了脚步，开始了紧张的思考。

“如果我是埃及帝国派来的东方事务的‘全权代表’，这倒也说得通，”他沉吟着说道，“我有真实的身份在这里摆着，一名维吉尔的长子做一名‘特使’确实是绰绰有余的……啊，‘渔夫州’州长的任命书可不能让他们看见。而且，我想喀林德的情报系统再强大，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深入到帝国的朝廷中一探究竟。是的，一个来自埃及帝国的外交特使，必定能敲开喀林德的大门，而且能获得很高的礼遇——哪怕出现了最糟糕的情况，喀林德完全落入了亚述人之手，但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怠慢埃及的使节。这样的话，我们今后的行动也许会更加方便——比如说，接触到喀林德军队的核心人物。”

“如果喀林德还完全处在苏穆阿布大王的统治之下，我可以首先请求喀林德立即同埃及帝国建立稳固的同盟关系，这样那座城市就获得了一个稳固的靠山——虽然它距离帝国本土隔着一片大海，但它距离帝国的东方殖民地可只有一天的路程！帝国的东方边防军随时可以驰援喀林德，抵御亚述人的侵袭……我相信苏穆阿布大王一定不会拒绝这样的诱惑，一定不会！”

“而且这样您还可以赢得大王和他妻子的信任，”图雅的双眼闪闪发光，“您可以在喀林德呆下去了……接下来，您就可以执行‘鸬鹚行动’的第二步：接触，并取得喀林德军队的信任……”

“如果喀林德已经处在了同亚述人眉来眼去的暧昧状态之中，甚至更糟，”徐立晶用力咽了一口口水，“这座城市已经完全被亚述人控制住了，那我们就必须见机行事，争取全身而退，退到帝国东方殖民地的边境要塞区，甚至还重新乘船调头南下，去巴里……我相信喀林德不会、也不敢为难我们。毕竟我是帝国政府的特使，一座小城市无论如何也不会冒一个直接同一个强大帝国发生冲突的风险。”

两个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最担心的，正是这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徐立晶急切地说道，“第一，喀林德是否正如同我刚才所猜测的，现在已经同亚述眉来眼去了，才导致我们进城如此艰难？甚至……它已经遭受了同伊辛一样的命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的处境将是极其困难的……我们必须做好这样的思想准备，当机立断，终止‘鸬鹚行动’……第二，则在于我本人。我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真的，既然我现在已经是埃及帝国派遣的‘全权特使’，而不仅仅是一名有着奇思妙想的埃及手艺人；作为一名‘特使’却对这几个国家的恩怨情仇，乃至他们现在正在发生的巨大却冲突不甚了了，这在苏穆阿布大王面前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你们必须用最短的时间帮我补上这一课……”

“第三，最严重的问题，还是信息传播的问题。我不知道各种各样的信息传播得有多快，而那位苏穆阿布大王到底掌握了那些哪些情报……我极为担心，就算我们能将各种谎话编得毫无漏洞，将不存在的事实说得天花乱坠，而还是顶不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告密者的一句话……”

两个女人都沉默了。

“您说的第二点也就罢了，我现在就可以帮到您，”伊南娜突然说道，“但是，安虎老爷，您说的第一点和第三点，我可没有一点办法控制……如果真的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如果真的就在这两点上捅出了大篓子……那，那又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如果不是你这婆娘信口开河，能有后续的这么些逼事儿吗？

徐立晶斜了她一眼，却不说话，而是继续背着手走来走去低头沉思。

“说实在的，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支吾良久，无可奈何地叹息道，“要么终止‘鸬鹚行动’灰溜溜地逃跑，要么咱们都被喀林德扣留甚至被活活剥皮，二选一……还是等待命运之神的眷顾吧……唉，是的，我们只能赌一把了。”

“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也不能回头了，”图雅讷讷说道，“前进吧！”

“是的，前进吧！”徐立晶强打精神举起了一只手，“来，我们击掌。”

图雅和伊南娜照着他的样子，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这家伙在她们柔软的手掌上啪啪击打了两下。

“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同生共死，硬着头皮前进了，”面对着两个女人诧异的目光，徐立晶强颜欢笑道，“可爱的姑娘们，‘鸬鹚行动’现在才算真正开始了！从现在起，祈祷命运之神能够庇佑我们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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