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尼罗河
第64章 改弦更张（旧版）

谢天谢地，果然有十几只小船突然升起了风帆，犹犹豫豫地从船队中脱离，朝着“鸬鹚号”缓慢地跟上来了。

“鸬鹚号”上顿时爆发出一阵压得低低的欢呼声。它的两张风帆被南风吹得鼓鼓的，船只开始逐渐加速，慢慢脱离了亚摩力人的大部队，远远望去就像一只野蜂离开了大团的蜂群，孤独而又羸弱。

徐立晶心惊肉跳地看着跟在身后的几艘“螃蟹船”，心中又急又怕——他生怕那几艘据说是伊南娜公主“自己人”的船跟不上，他更怕远方的数百艘船突然有所觉察、有所醒悟，一下子便蜂拥而至！

恍惚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前天的那个夜晚，回到了阔阔塔老爷的“座舰上”。他实在难以想象，那些年轻的蓬特小伙子们面对着同样密密麻麻的“螃蟹船”的围攻，心中是怎样的绝望与恐惧……不，他绝不想让这一幕再度在自己身上发生，绝不想这样。

“我们应该祈祷，安虎老爷，”图雅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身边，轻轻说道，“我们祈祷能够平安离开这里！”

“我们祈祷吧老爷，”塔蒙带着哭腔附和道，“让赛特神（埃及的沙漠与风暴之神，兼职海神）保佑我们平安吧……”

两个女人跪了下来，按照埃及的标准仪式开始了虔诚的祈祷。徐立晶也只好跟着跪下，依样画葫芦敷衍完事。

在伊南娜的命令下，所有的亚摩力人都从船帮下抽出长桨开始划水，加快前行的速度；徐立晶自然不甘人后，也命令他的“蓬特十塔”一并划水——帆桨并用，使得这艘庞大而又漂亮的双桅帆船的速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8节！

“我们带出来了多少船？”过了一会儿，伊南娜压着嗓子嚷道。

“1，2,3,4……”徐立晶突然震惊地发现，那本来已经跟在身后的十几艘“螃蟹船”中竟又有几只折返回去，真正跟上来的，只有区区5艘船。

5艘“螃蟹船”，加起来不超过30个人……这就是伊辛的女主人“伊南娜公主”在关键时刻能够带出来的全部力量。

“鸬鹚号”上顿时如同地狱一般死寂，一种悲观失望的气氛飞快地在每一个角落弥散开来，而水手们划桨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了。

“30个人……”伊南娜冷笑着说，“呵呵呵……30个人……”

徐立晶的心中涌起一种悲凉的感觉。他和这位孤单的米坦尼公主又有何区别——当他离开阿玛尔纳的时候，身边可只有几个女人呢。

“快，那就赶紧加快速度！”黑衣女子突然跳了起来，又抽出她那把漂亮的短剑，在甲板上四处乱窜，大声鼓着劲儿，“加快速度呀小伙子，加快速度！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伊辛！”

是的，现在的情况极为危急！数百艘亚摩力的“螃蟹船”一旦回过味儿来，以他们令人咋舌的速度，追上“鸬鹚号”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亚摩力人的懵逼状态对这艘船上一心想着拼命逃窜的人来说，是极其珍贵的窗口期，必须抓紧这个机会，否则将万劫不复！

徐立晶和图雅公主也开始在甲板上激动地走来走去，情绪亢奋地大吼大叫着，为那些汗流浃背的桨手们加油鼓劲儿。

“使劲划水呀小伙子们！”他们吼叫着，“难道‘洪巴巴老爷’没有用美味的烤羊肉喂饱你们吗？难道‘洪巴巴老爷’没有用香甜而又解渴的‘埃什’蜜酒滋润你们干渴的喉咙吗？……使劲，使劲呀，快让‘鸬鹚号’跑出前所未有的最高速度！”

塔蒙和杨吉什干脆抱着大罐大罐的蜜酒直接往这些小伙子的身上浇去！

男人女人高亢的声音、热烈的话语，再加上弥漫了整个甲板的酒香味儿，使得桨手们的情绪极度高涨，在刹那间便爆发出最强力量。

“如果我们能够脱离这片海，”伊南娜站在船头大声宣布，“如果我们能够顺利抵达喀林德，这条船上的每一名桨手，都能获得一个塔兰的金子！”

嗷——！

年轻的亚摩力武士和“蓬特十塔”欢声雷动，士气空前高涨，每个人都以一种近乎挣命的姿态在划桨！

“瞧呀，那五艘船一直在紧紧跟着我们！”徐立晶趴在船舷上眺望了一会儿，回过头高声叫道，“我们终于带出了五艘船！”

嗷——！

小伙子们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了。

感谢神灵！在所有人的拼死努力下，双桅帆船“鸬鹚号”和5只“螃蟹船”组成的微型船队，终于甩开了伊辛外海海面上亚摩力人的庞大船队，他们已经逐渐消失在海平线上了——他们终于没能追上来，而现在，他们想追也追不上了。

船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精疲力尽的人们已经完全虚脱了，仿佛抽去筋骨一般瘫倒在甲板上，一动都不想动。

徐立晶也靠着船帮慢慢地瘫坐下来，心脏却还在嗵嗵狂跳着——他要过好久才能从极度后怕的情绪之中解脱出来。

而塔蒙也软软地歪倒在一边，全身汗水淋漓。他挣扎着挪了过去，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塔蒙的手，那姑娘微微用力抽了一下，却没能摆脱。

“你怎么了，我的塔蒙？”他干脆搂住了她的肩头，“你瞧，我们终于安全了……”

塔蒙瘪了瘪嘴，却并不答话。

徐立晶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却轻轻笑了起来。

“你一直在生我的气？”他笑眯眯地问道，“你……你真的感觉我变了？”

“我怎么敢生您的气，我的老爷！”塔蒙低声说道，“我只是您的妾……您是我的主人，您的意志就是对我的命令，而您对我的宠爱，就是我个人幸福的全部来源……我怎么敢对您，敢对您的言行、您的意志有任何个人的想法呢？”

徐立晶皱了皱眉头——这女人的话听上去极不舒服，使得他感觉好像被突然推开了十万八千里一般。

“我的好姑娘，我完全知道你在内心深处对我是怎么看的，”他急急说道，“安虎老爷从一个善良、温柔、充满了同情心与爱心的男人，又变回了那个冷酷无情、对下人的苦难漠不关心的、高高在上的老爷，是吗？这样的转变，使得你的期望与欣喜一扫而空，是吗？……”

塔蒙回过身，轻轻点了点头，眼窝中突然涌出了泪水。

“不，塔蒙，我告诉你这并不是这样的，”徐立晶感慨良久，轻抚着姑娘圆润的肩头，缓缓说道，“现在和在埃及时完全不一样了，是的我的姑娘，你肯定明白，现在我们的处境更加危险也更加孤单……塔蒙，你的主人也不再是守在阿玛尔纳的宫殿中无所事事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了——在那里我完全没有任何风险，可以安全地、快活地、无忧无虑地展示我的同情心，而那样的同情心是极为廉价的，你不觉得吗？……不，塔蒙，你的主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只不过他有时候不得不那么做，不得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冷酷无情。这必定是对我们最好的、最有效的保护，你明白吗？”

姑娘懵懂地点点头。

“好姑娘啊，”他感叹道，“你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你也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之多的巨大危险……所以你不理解，所以你感到害怕，你本能地想抓住熟悉的东西，但你拼命挣扎，怎么抓也抓不到……”

“是的，老爷，”她泪水连连地仰起了脸，“我觉得特别、特别的害怕。”

“别怕，我的好姑娘，”徐立晶柔声安慰道，“有我，有我在呢！”

“嗯……”姑娘突然呜咽一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只会在屋子里伺候人……我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她抽泣着说道，“我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图雅公主，先不说她那高贵的身份……即便是一个麻风病人，她却又聪明又能干，她能够帮助您出谋划策，能够帮助您同可怕的敌人谈判，能够帮助您击退敌人……而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我很焦急却又毫无办法，我真的觉得自己心里难受极了，我的老爷！……而现在，又多出了一个伊南娜公主……我知道她更漂亮更聪明。老爷……我更害怕了，我怕您看不上我，不要我这个大累赘了……男人都喜欢漂亮而又聪明厉害的女人，而不会长久地喜爱一个傻瓜，我清楚得很……”

姑娘突然抱住了徐立晶的身体，将脸蛋死死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连哭带喘，已是说不出话来了。

徐立晶顿觉哭笑不得——原来竟是这样！

他万万想不到，在这样一个紧迫的时刻，这女人竟还在吃如此干醋。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紧紧抱住自己的女人，用最温柔的话语不停地安慰她。

两个人抓紧这难得的喘息时间，缩在甲板的一角正在柔情蜜意你侬我侬，却看见图雅和伊南娜两位公主急急走过来了。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图雅用一种极为蔑视的语调喝道，“你们还在这里打情骂俏！”

“去，给我们拿一点‘埃什’蜜酒去。”徐立晶红着脸轻轻推开了塔蒙。

可怜的姑娘嘴巴动了两动，到底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只好怏怏地转身下到船舱里去了。

“安虎老爷，您的这位侍女图雅可真不简单哪！”伊南娜激动地喊叫着，“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一位埃及的侍女！如果不是看她的女儿身，以她的知识、才华和能力，我完全可以相信她应该是一位领兵打仗的大将军呢！”

徐立晶顿时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图雅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卷厚厚的莎草纸铺在甲板上。徐立晶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小城的地图。

“如果这南风一路刮个不停的话，我们最快只要用一天的时间就能赶到喀林德了，”图雅胸有成竹地说，“安虎老爷，伊南娜公主，我曾经在那里生活过一年，虽然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但那里的时间似乎是停止的，整座城市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是的，图雅，你说的很对，”伊南娜兴奋地叫着，“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两个女人蹲在地上，开始对那块地图上的各个重要区域进行标注。徐立晶赶忙凑上去仔细观察。

亚摩力城邦“喀林德”正好位于亚喀巴湾的最深处——大致位置在现代约旦王国南部“亚喀巴港”附近。为了到达那里，这些人将不得不再一次抵达西奈半岛最南端的“铜角”——不过在这个大海之中的三岔路口，他们将不再往西部的“苏伊士湾”前进，而是选择走东方更加狭长逼仄的亚喀巴湾，再经过一天的航行之后便能抵达目的地。

徐立晶无数次想建议伊南娜公主干脆驾驶着她的“鸬鹚号”选择左边的海湾——这样他们就能穿越“苏伊士湾”直抵巴里，那正是阔阔塔老爷本应带着他抵达的地方！

但这家伙也无数次强行将这个建议咽进了肚子里。面前这位情绪激动的米坦尼公主此时此刻满脑子必定充斥着逃亡、活命，甚至是复仇之类的选项，她怎么可能去帮助一个不相干的人去走一段不相干的旅程呢？……

……唉，算了吧，他只能选择压制自己的需求，还是跟着她乖乖地踏上另一条路吧，无非是增加了横穿西奈的三个月行程罢了——摩西可是带着他的以色列人走了40年！

徐立晶不动声色地观察了那幅地图好半天，耳朵一直在认真倾听两个女人激动的讨论，大致明白那座小城，亚摩力的喀林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喀林德，西依红海（亚喀巴湾），北、东、南三个方向都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肥沃平原。早在史前时期，这里就是迦南地区的人们南下红海的重要通道，而现在，它又成为赫梯、米坦尼和亚述相互角力的关键场所——它的西北方向，靠近埃及帝国东方殖民地的边境要塞区；而它的东北方向，则是战火连天的、赫梯与米坦尼反复进行拉锯战的前线地带。

喀林德是一座有着三万余人口的巨大（就这个时代来说）城市。不同于亚摩力城邦丰富多彩的“贸易之城”的普遍形式，它已经全部要塞化，过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军国主义”的生活。这座城市据说有着整个西亚最高大、最坚固的花岗岩城墙，而城墙之内的城市居民，则选择了一种在坚硬的黏土层中开地穴居住的奇异生活方式——因此喀林德的人民以“穴居人”著称于世。

据说，一半以上的喀林德人都是军人，而且是极其罕见的常备军。他们主要依靠城内外大量的奴隶无休止的劳动进行供养。而这座城市的奴隶来源却极为有趣——大都是债务奴隶，是来自于整个西亚北非地区大量的、完全无法还清债务的可怜人。

这座城市不同于南方美丽的港口和货物贸易中心伊辛，它的全部经济活动其实非常单一——那就是放高利贷。来自于喀林德的亚摩力财主老爷们携带着大量的金钱，游走于周边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势力——埃及人，赫梯人，米坦尼人，亚述人，胡里安人，甚至还有遥远的埃兰人……中间，向他们放出印子钱，并收取高额利息。连绵不断的战争使得各个国家、各个城邦的开支极为浩大繁杂，他们不得不求助于这座位于战场中心位置的奇妙小城，并忍受这座城市的盘剥。据说，喀林德的高利贷者为了获得重利，有时候甚至能够操纵一场小型的战争！

统治这座城市中的军人、奴隶和财主们的王者，是一名叫做“苏穆阿布”的亚摩力大王，据说，他那高贵的血统甚至能够追溯到1000年前古巴比伦王国赫赫有名的汉谟拉比大帝。

苏穆阿布是一名少见的聪明人。他足不出户，却能巧妙地周旋于身边角力的各方势力中间，能够在乱哄哄的迦南地区保住他这座小的城市，还使得所有人都有求于他；他不怎么注重贸易，却使得这座城市积累了大量的金钱，变得富裕无比；他从不打仗，也不寻求战俘，却使得城中的奴隶数量一天天在增长……据说，他还是一个仁慈的人。在这个时代的西亚地区，王室和贵族的“初夜权”可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而他却高调地下旨放弃了“初夜权”，同时也严令喀林德的长老会成员（这座城市名义上的议政机构）一同放弃“初夜权”，这使得他“仁慈”的美名在整个美索不达米亚都广为传颂……

而他的王后，来自米坦尼的萨文娜公主——也就是伊南娜的同胞姐姐——据说是一名有着惊人美貌的女人，而且还是一名极其温柔善良的女子。据说，正是在她的影响下，苏穆阿布大王才一天比一天变得宅心仁厚，并冲破重重阻力地废除了“初夜权”……

相比于两个女人叽叽喳喳讨论的“苏穆阿布大王”的个人八卦和宫廷秘事，徐立晶更加关注喀林德的武装力量——这将是他们不得不直接打交道的力量！

“苏穆阿布大王有一支宫廷卫队，这是他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有足足1000人，”伊南娜介绍道，“……而且都是一些身经百战的老兵。因为有不少宫廷卫队的成员常年作为米坦尼，甚至是赫梯的雇佣兵在北方边界上进行战斗……真的，你们可能对它不是很了解，但它的大名‘红隼卫队’在整个迦南地区都赫赫有名……”

徐立晶的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宫廷卫队，红隼……两个极具侵略性的名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宫廷卫队”——在历史的长河里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中，这个名字都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除了城内不多的几只负责治安的小部队，苏穆阿布大王将他的大多数军队——足足有1万2000人——分散在东北南三个方向上，驻扎在城市外围几个小型的要塞之中。这位大王完全明白，这座城市中的高利贷商人早已成为整个迦南地区、乃至整个西亚地区名声最臭、也最为他人所切齿痛恨的人，因为这座城市的重利盘剥，许多古老的国家中无数久负盛名的、更加古老的家族不得不贡献出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甚至是王子和公主，千里迢迢来到这座滨海城市之中充当债务奴隶，从事最下贱的伺候人的营生。

正因为如此，苏穆阿布不得不在竭尽全力周旋四方之外，还将这座城市武装成一只时刻充满警惕的豪猪。某些居心叵测的势力在下嘴之前，不得不掂量一下分量——咬它，可是会很痛的！

那么，为什么单单要用“豪猪”来形容它呢？

它的身上布满了尖刺，密密匝匝，坚硬而又强韧。

铁，就是喀林德的尖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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