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尼罗河
第130章 宣泄（旧版）

小伙突然扔掉了手中的刀，颓然坐在小床上，竟开始放声大哭！

这一下子，屋内所有人都傻掉了。

过了好一会儿，阿伊才面色苍白地问道：“你，艾哈，你不想宰我了？”

那个可怜人却不答话，一直将脸蛋深深埋在自己怀里，痛苦地呜呜抽泣着，看上就像孤苦无助的孩子一般，真是让人又心痛又气恼。

而他的两个妹妹，也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小弯刀，走上前来期期艾艾地同自己的哥哥挤坐在一起。

兄妹三人都在低声哭泣，满房间弥散的戾气在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魔幻的一幕使得阿伊和他的同伴们全都目瞪口呆。

“艾哈……”阿伊好不容易等他们哭够了，凑上去轻声问道，“我问你，你，到底杀过人没有？”

“没有，”年轻人抽泣着老老实实回答道，“你别笑话我，我……我连鸡都没有宰过！”

两个小黑奴顿时哈哈笑出了声，一见自己的主子正抬眼瞪着自己，赶紧闭上了嘴巴。

“你应该向你的两个妹妹学习，”阿伊叹着气感慨道，“她们可比你坚毅得多呐。”

艾哈和他的妹妹们都沉默了。

房间内的空气变得极为压抑。

阿伊慢慢踱到门边，轻轻打开一道门缝，朝外张望了一会儿，又偷偷摸摸把门关上，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瞧，幸好我们全都进来了，”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大老爷的卫兵们已经在院子外面巡逻了……如果我们刚才一直在外面打斗……嘿嘿嘿，说不定到明天这个时候，我们这几个人，都会被用一根绳子串起来，牵到大老爷的面前……我和你，艾哈，丢尽了他老人家的脸面；而你们这两个女孩儿，”他突然指着托斯丽和蒙蒂喝道，“……胆敢把老爷家的兵刃私藏在身上，还妄图逃跑，说不定会被第一个剁去右手！”

两个可怜的女孩儿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可怜的人呐，可怜的人，”阿伊又踱到尼普特身边，将她从地上轻轻拉起，扶着她慢慢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坐下，“你在这里好好坐着，亲爱的尼普特姐姐。”

“老爷……”那女人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一直在惊慌地看着自己。

阿伊却轻轻捂住了她的嘴巴。

“你刚才说了很多，艾哈，”他又转向了那三个呆呆坐着的闯入者，平静地说道，“你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唠叨你的悲苦身世，你的努力上进，还有你的满腔怨恨……不管怎么说，你今天的使命都已经可耻地失败了。瞧，我和我的老婆完好无损，而你，和你的妹妹，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不不，你们其实已经坐实了自己的罪名——意图逃亡，在行宫之内劫持管家老爷，意图杀人……这都是非常严重的罪行！”

“你！……”艾哈愤怒地站起了身。

“你没有必要生气，艾哈，”阿伊微笑着说道，“我曾经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你，而且我再三声明，我的小命由你摆布……是你自己放弃了。你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心怀怜悯呢，还是你根本就是一个懦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失败了。你的失败还能怪谁呢？而你的罪行是真真切切的，你是跑不掉的。”

艾哈张大了嘴巴正要说话，阿伊却摆了摆手严厉地制止了他。

“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安特夫老爷，更不会把你交给辛希布大老爷，”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当然我这么做，并不因为你是正确的，我是错误的，或者一切都反过来……不不，是非对错并不那么重要。”

“是的，我承认，艾哈，我伤害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他突然庄重地冲着年轻人鞠了一躬，“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因为我是和你一样的人，我完全理解你的委屈和怨恨。我完全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多么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生活，是多么爱惜自己的名声，是多么恐惧自己好不容易争取而来的一切轻飘飘地毁于一旦……”

艾哈和他的两个妹妹已经完全呆住了。

“艾哈，你不知道，我的身世比你还要凄惨得多！我来自于属于大老爷政治敌人的家族，而我的父亲，早就在老爷们可怕的政治斗争中下落不明……”阿伊开始眯着眼睛自言自语，他突然发觉说这些有些过于敏感，连忙岔开了话题，“……啊，还是不说这些吧。怎么说呢，我把我的想法直接说了吧……我们这样的人，在心中都燃烧着改变命运向上爬的野心和欲望，是吗，艾哈？”

“……”

“绝大部分的下人，都有这样的欲望……当然大多数人不过是想想罢了。他们早就向现实投降了，他们认命了。”阿伊侃侃而谈，“我发现，我和你是一路人，我们都和那些人不同，我们将野心付诸行动了，我们一直在挣扎着改变自己的命运。”

艾哈沉默着低下了头。

“也许神灵对待每一个普通人都太随心所欲了，导致了个人际遇的不同……我，基安.阿伊，可能比你幸运一些吧，我醒悟得比你早，爬得比你高，而且爬得比你辛苦得多。在我向上爬的过程中，有时候可能不得不需要牺牲一些人……很不幸地，这次是你。不过，亲爱的艾哈，你可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想一想，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不会这样做呢？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一些和你毫不相干的、无辜的人呢？”

这些话极为露骨，阿伊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偷偷瞥着面前那个年轻人。

而那个人，竟然若有所思地重新坐下了！

“看哪，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我实话告诉你，艾哈，”阿伊继续说道，“我肯定还要往上爬，我没有退路，而且一旦需要，我还不得不继续牺牲掉一些人……在这座行宫之中，有无数人都和我想的一样。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阿伊老爷，”艾哈突然叫道，“但是，你的良心呢？你这样不择手段，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阿伊不禁冷笑起来——那小子开始叫他“老爷”了，这说明他的内心已经产生了某种动摇！

“啊……憨厚的艾哈，我刚才啰啰嗦嗦说了那么多话，你肯定形成了某种很不好的印象……你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必定是一个黑心肝的、厚颜无耻的、完全丧失了良心的、为了成功不择手段的坏蛋和恶棍，是不是这样呢？”他笑道，“唉，年轻人！你好像只比我小几岁，而且你好歹也是一个书吏……你呀，却天真得可怕！人，是非常复杂的，艾哈。如果我真的彻底丧失了良心，我刚才就会把你和你的妹妹通通交给外面巷子里的卫兵！……看哪，‘副官家’阿伊老爷又捣毁了一个隐藏在行宫之内的反叛小团伙，还当场抓住了意图谋刺的逃奴头子！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立功行赏的机会，难道不是吗？”

“那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呢？”艾哈哆嗦着问道，“你真的想把我们都交出去吗？”

“不，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们，”阿伊冷冷地盯着他，“你和你的妹妹，将来到底想怎样呢？”

“……？”三个倒霉蛋齐齐睁大了眼睛。

“先说说你吧，淳朴的小艾哈，”他突然叹了一口气，极为疲惫地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你觉得自己还能够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小书吏，继续描写你的蜜蜂，你的莲花，你的麦子和水沟吗？……瞧呀，连你自己都否定这一点了。因为我毁了你的生活，你完全明白，过去的好日子肯定是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没有发生这些破事儿呢？你是不是铁了心还要做一辈子书吏呢？你是不是喜欢一直到老死，都埋头在如同小山一般堆积的莎草纸卷中，不停地抄呀、写呀的……你的后背将变得像连枷一般佝偻，而你的眼睛，不到35岁，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你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当然你可能喜欢，你可能会说，看哪，我就喜欢为大老爷抄一辈子文档，我就喜欢靠着大老爷每个月给的那一点点粮食和银子过日子，我就喜欢到了30岁，大老爷随便给我指派一个又黑又丑的女奴隶，同她和和美美地度过余生……”

阿伊一直在滔滔不绝，而两个小黑奴和尼普特已经笑出了声。

两个女孩儿也想笑，却拼命克制着自己的笑意。

“……但你永远都是最下贱的奴隶，你记住，艾哈，是永远！”阿伊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你以为，成日里坐在宽敞的大屋子中埋头书写，就能高人一等，就比屋外顶着烈日翻晒麦子的奴隶们‘高级’了吗？不，本质上你们都是一样的……田地里收麦子时偷懒的奴隶会吃老爷的鞭子，而你，艾哈，你抄错了一行字，你浪费了一张莎草纸，甚至你弄丢了一支芦管笔，你一样要吃鞭子！”他正色道，“文字和账目可是老爷们的命脉！你天天同这样的东西打交道，你不觉得害怕吗？你不觉得危险吗？今天，有一个阿伊老爷利用了你，让你背了黑锅；而在未来，谁知道还有什么这样那样的老爷肆无忌惮地利用你，让你背无数的黑锅呢！到时候，可不仅仅是所有人对你指指点点、鄙夷你唾弃你的问题了，你，低等书吏艾哈，到时候可能会直接丢脑袋，而且累及你的家人……是的，记住我的话，干活儿的苦力们很少有性命之忧，而你，‘高级’的书吏，随时都有可能丢掉小命！”

可怜的艾哈脸色就像莎草纸一般苍白。

“假如，你和你的妹妹们逃跑了呢？”阿伊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首先，你们肯定背上了‘逃奴’的身份；其次，这里可是阿马尔纳，你们想往哪里跑呢？”

“我们有一个远房的叔叔在XXX镇（下埃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艾哈讷讷说道，“我们打算去那里投奔他……”

“远房叔叔？”阿伊一下子来了兴趣，“他是什么身份？是一名老爷吗？他能够给你们提供庇护吗？”

“不……”年轻人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他也是一名奴隶……他是XXX老爷家的一名花草主管。”

“……一名花草主管，”阿伊轻轻地摇了摇头，“啊哈，一名花草主管，一名奴隶！你们肯定很清楚，你们的那位叔叔，完全不能给你们提供任何庇护……可怜的艾哈，你和你的妹妹已经乱了方寸了，简直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嗡嗡乱转！唉……真的，艾哈，一个能识字、会书写的人，应该像帝国的先贤那般镇定、冷静，而绝不会遇事慌慌张张！你瞧瞧你那副德行吧！你读过的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吗？其实这又有什么大事呢？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比如说，我——对你书写的文字进行了一番非常夸张的演绎，就能把你吓成这样？瞧啊，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蠢事！”他突然凑上前去，唾沫横飞地数落着那个小伙，“你和你的妹妹们惊慌失措地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我猜，肯定是没打招呼不辞而别——然后又恶狠狠地闯进我的家想要寻仇；事到临头却像又像鸵鸟一般怯懦地缩回了自己的脖子，而在绝望之下竟然想着去逃亡……”

他又指着两个女孩儿，毫不客气地教训道：“你们两个也是，好歹是斯蒙考尔小姐身边的侍卫，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女侍卫了，怎么还和你们的哥哥一样没脑子呢？那个胆小鬼和懦夫昏头昏脑怨天尤人，一直在起劲儿地瞎折腾，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下可好了，你们两个好端端的女孩儿跟着你们的笨蛋哥哥莫名其妙地跑了出来，不管怎么样，你们清白的名声也跟着完蛋了，这‘逃奴’的罪名肯定是跑不掉了……要是我和我的人把这里的破事儿通通报告给安特夫老爷，你们全都完蛋了，知道吗，你们这三个蠢货！全都完蛋了！”

阿伊越说越气，开始背着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着转转。

“啊……要说到害人，你们今天也算是把我害惨了！人人都知道，大老爷在行宫之内耳目众多，而人人也都知道，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随时随地都能产生新的谣言！这一下子可倒好了，那些爱嚼舌头的人肯定都在兴致勃勃地传言，看哪，那个爱好描写莲花和驴子的小书吏，带着他两个会武艺的哑巴妹妹突然神秘地失踪了！”他咬牙切齿地叫喊道，“肯定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这三个人顺走了大老爷家的利刃，在消失于行宫之前还拜访了新来的‘副管家’基安.阿伊老爷的家！……是的，可怕的谣言就这么突然起来了，就像火星猛然掉落在干燥的茅草堆上……我也完了，蠢货们，我告诉你们，我也完了！”

艾哈和两个女孩儿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一直都温言软语说着话、刚刚还在同自己交心的“副管家”老爷竟然转眼之间便翻脸暴怒，顿时吓得面色苍白，连大气都不敢喘。

“真是的，我突然意识到，从你们进我家的那一刻起，我就跟着你们一起完蛋了！”阿伊砰砰敲着桌面，无比气愤地喊叫着，“真是的，我干嘛要和你们说这些呢？你，艾哈，你刚才不是要号称宰了我，和我可怜的老婆吗？我可不可以把你当做我的敌人？我是不是有权利把你们这三个敌人通通赶出家门？真的，你们快滚吧，我突然不想看见你们了！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你们就像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吧！你，艾哈，你还幻想着能快乐地写你的狗屎一样的破莲花和生了白斑病的瘸腿驴子吗？你们，两个该死的女哑巴，”他气呼呼地再次指着两个女孩儿，“你们还幻想着能够安安稳稳地做小姐身边的侍卫，指望着再过个五年十年的，大老爷能够恩赐给你们两个又老又瞎、不过有点薄产的奴隶做丈夫吗？”

“呸！做梦吧！”他挺直了身体，再一次提高了声音，“你们哪，就做一辈子的逃奴吧！谁也不能庇护你们，谁也不敢庇护你们！辛希布大老爷在雷霆震怒之下——这是必然的——一定会翻山越岭地追捕你们，哪怕你们向南跑到了努比亚，向北跑到了三角洲，他一定会像掏出地洞之中的田鼠一般将你们抠出来……”

“啊，神灵保佑呀，慈悲的大老爷宅心仁厚，就算他不打算追究你们，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不，不可能的年轻人……那样的话，难熬的苦日子才真正到来！你们的灵魂时刻在颤抖，你们必须提心吊胆地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是的，想像一下吧，你们只敢裹紧了最厚、最脏的斗篷行走在屋檐之下，在田野之间你们连大路都不敢走，而只敢趁着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时才战战兢兢在芦苇丛中的小路上挪一小会儿；你们吃什么呢，难道像野兽一样吃生肉，吃草，甚至吃垃圾和土块儿吗？……”

“帝国对待逃奴，对待收容逃奴的人有着残酷的惩罚，这一惩罚已经持续了2000年！因此没有人敢雇佣你们，雇佣几个来路不明的人！你们自由了吗，你们快乐了吗？……不，你们一辈子都在逃亡，就像最卑微的老鼠那样惶惶不可终日，那样苟延残喘！你们，就算运气再好，一辈子没有被抓住，最后也极有可能贫病交加，在某个肮脏的土坑之内悄无声息地死去！真的，辛希布大老爷的牲口圈中每天都有驴子在死去……而你们这样的死，和那些微不足道的畜生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艾哈，我说了半天，你到底听懂了吗？”阿伊又跳到那个小伙面前，盛气凌人地指着他的鼻子，“你刚才不是口口声声说，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记录一个普通奴隶个人的历史吗？你不是要用你的文字，要把你描写的莲花和驴子告诉你的子孙，让他们觉得，你不只是一头只会抄写的牲口，而是一个有思想的、有趣的人吗？……啊，请问，你和你的妹妹就在压抑和惊慌之中，就在肮脏和贫穷之中，像你笔下的驴子一般悲惨地死去了……那么，你的思想，你的愿望，你的挣扎和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过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二百年，谁还会在意，一名可耻的逃奴，一个声名狼藉的书吏，到底有着怎样美妙的思想和文采呢？”

“……你也许一意孤行，就是想这么干到底了；那么，狠心的艾哈，你的妹妹们可是一点过错也没有，但是从今以后她们就不得不跟着你过上了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你残酷地剥夺了她们一生的幸福！到了那个时候，你的良心又在哪里呢？”

“老爷！阿伊老爷！”艾哈突然哭出了声，“老爷，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两个女孩儿也都在眨巴着眼睛，滚滚泪珠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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