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发展和变革,是依靠着一系列历史事件的推动和影响才会产生的。而作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历史是变化的重要内因之一……”这是一节理论课,作为主讲的江孟凯说道,“你们在课本上看到的,所有这些随时间发生的类似的或不同的事情,实际上都有着潜在的共性。比如对于不同思想之间的碰撞,你们会觉得这只是在某个时间段发生的思想上的变革,而实际上,人的观念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着转变,只不过当它积累到一定程度,已经从分叉路口出发沿着两条路行进的两拨人终于发现再也无法简单地将对面拉回到自己的道路上,这才会有冲突的产生……”
安静的教室里鸦雀无声,也许是理论课过于枯燥乏味,没有对于特定历史阶段的案例分析,一些后排的学生渐渐产生了困意。午后柔和的阳光照在他们的桌子上,留下斑驳的树影,摇晃着他们很快进入了梦乡。而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仍然是有着认真听课的学生的。比如其中一个坐在第一排的穿红色t恤的男孩,他举手向江孟凯问道:“江教授,我们是否可以假设,在历史和文明之外,有着一些我们无法认知的东西在操控着这些共性,让它们在不同的时间段发挥出不同的作用?”
这个问题显然让江孟凯有些措手不及,好似黄悦的戏谑一般突如其来,但是他毕竟有着作为教授的职业素养,他定了定神说:“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听别人问过,也从来没思考过。因为以前我拒绝回答这样的问题,我认为对于历史研究而言,永远都要贯彻的一个宗旨就是‘眼见为实’,你所说的历史和文明之外的那个东西,呃……我认为那终究是人类的一个猜想,只是个猜想。然而现在我觉得,呃,那种可以在虚无中控制因果的事物,不能片面的否定它的存在,不过……呃……我实在是难以……难以……”他感觉到自己出汗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背对着大家,顺了顺气,然后又转过来接着说,“对不起,我想起一些个人不愉快的经历,刚才有些分神了,刚才的那个问题我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你,等我想好了以后再来找你讨论吧。”说完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自从在博客上看了曹冠炎的文章之后,焦虑和担忧就一直困扰着江孟凯每一天的工作和生活。它们就像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钉子,让他无力去坚定那些曾经固若金汤的“历史根基论”,他也慢慢地意识到,在他和历史都忽略了的地方,永远存在着无法去确定的事物。而在它们当中,也许埋藏着让人类蒙受空前浩劫的祸根,那是他和其他历史学家永远都无法解答的谜题。现在他看到这些刚刚步入大学校园的孩子们,常常会想到他们这个年龄段很普遍的幻想思维,在他们的憧憬中,未来是美好的,他们所设想到的一切都无不是建立在人类大同,社会安定的终极理想之上。可是他所紧握的现实却与那些截然相反,也许有一天,他会忍不住告诉他们,人类一代代所憧憬幻想的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噩梦,那时候还会有人愿意去设想那些可能存在着的不可思议的世界吗?无论是独自思考还是把内心的包袱抛给别人,终究是让人痛苦的过程,所以江孟凯还是选择了沉默与遗忘,他不能把隐隐的绝望带给他人,更不能让自己的生活被未知的威胁搞得一团糟。于是他去了教务处,请求增加自己的教学任务,他越来越害怕独处,给学生上课的时间总是能够麻木掉他的忧虑。然而好景不长,今天这个男孩抛出的问题,导火线一般的引爆了他内心的所有不安。江孟凯就这样在全班几十个孩子面前,来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支撑着上完了剩下的课,在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会如此紧张,那不过是一个学生提出的很正常的问题而已,也许是他最近实在太过于敏感了。
不能总是这么呆在屋子里,江孟凯走出教学楼外面,顿时被和暖的阳光包围住。然而阳光此刻却并不能照进他的心里,一片愁云依然笼罩住了他的全部意识。他突然想给黄悦打一个电话,问问她此时是否安全,再探听一下云湖市事件的真相。可当他掏出手机,输入了对方的手机号以后,又停下了动作,他笑了笑,现在黄悦只怕还在生他的气吧?况且真相这种东西,是他问了她就会说的吗,部队的纪律从来不会被她抛到脑后的。
江孟凯只得百无聊赖的走在校园里,看看运动场上挥洒汗水的学生们,再看看买菜归来的退休老教师们,看着这些各自生活着的芸芸众生,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很显然,他们没有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而他就站在这里,却无法去点醒安逸中的人们。就在几天之前,曹冠炎的文章也被勒令从博客上删除了,这样,江孟凯就成了少数中的少数,他不知道除了远在云湖的机密部队和国安局人员,还会有几个人和他一样知晓事情的严重性。也许,直到人类面临灾难的那一天之前,他都不会遇到这样的人吧?
一辆崭新的奥迪r8突然停在了江孟凯面前,他正惊讶于来者是谁的时候,从驾驶座上窜出来一个男子。这人年龄与江孟凯相仿,戴一副方框太阳镜,穿着蓝绿色衬衫,抹了一大堆发胶的头发密贴的背在头顶上。他的鼻梁很高,下巴又很圆,细密的胡渣清晰可见,虽然长相粗犷,但是皮肤白皙,像是一个十分在意生活细节的土豪。这人站在江孟凯面前,一言不发,就只是含笑看着他,江孟凯此刻心烦意乱,加上面前的人来得突然,竟一时没能将他认出来。许久,他盯着褐色太阳镜后面的小眼睛,才试探性的说出一个名字:“你是……严天行?”
“江教授怎么这么半天才认出我来,难道是学生太多,都跟我撞脸了,哈哈……”严天行依然不改风趣幽默的本性,见老友一时认不出自己,就立刻开起了江孟凯的玩笑。两人在二十多岁时相识,是同一个导师的博士生,比起喜欢工作安定,爱好研究的江孟凯,严天行的冒险精神更为出众,博士生毕业之后,他去了考古机构,做了历史顾问。由于他经常全国各地到处跑,加上有各种大公司在考古项目上的鼎力合作,他的生活也很是滋润,前两年刚刚买了市郊的别墅,现在又换了新车,已然和江孟凯这样的国家公职人员拉开了差距。
故友来访,江孟凯自然也不能再阴沉着一张脸继续去想些可怕的事,他看看严天行,又看看他身后的跑车,无奈地感叹了一句:“老严啊,你才是人生赢家啊,瞧瞧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吧?”
“坐拥这么一片风景如画的校园,其实也挺好的,”严天行安慰道,“最近任务比较少,这才想起来找你叙叙旧,咱们不如找个饭馆,喝点酒,好好聊聊?”
其实江孟凯早就想去找人喝点酒,放纵一下自己,也好暂时脱离掉那些无形的桎梏。所以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严天行的建议,两人驱车来到喧闹的市区,自从黄悦离开以后,江孟凯一段时间以来都没有再来过市区,他觉得这种灯红酒绿的场所只会让他更加烦躁,于是他就绝缘了这一切,每一天都呆在安静的校园里,却没想到这样的生活更加剧了他的胡思乱想。现在被严天行带着来到了车水马龙的街头,他内心的压力反倒是又缓解了一些。
一路上,两人并没有过多的交流,严天行尽管很爱说话,但是他也很善于察言观色,从一开始他就察觉到课江孟凯的脸色很难看,定是有什么心事不便说出口。不妨等到一会酒过三巡,再问问他也不迟。
两人找了家家常菜馆子,严天行自作主张,要了三个菜和一瓶二锅头。起初,他们也只是聊一聊最近的工作和家庭的话题,等到一瓶二锅头已然见底,严天行话锋一转,切入了主题。
“你今天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是不是黄悦那丫头又欺负你了?”他问道。
江孟凯心情不好,喝酒也是心不在焉,所以此刻已经有些晕了,他抬头看看眼前的老朋友,又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餐盘。就这样呆呆地坐了好久,他才再次抬起头来,看看严天行好奇的眼神,笑了笑说:“黄悦……她好着呢,又是机密任务,走了!”说完,他又饮下一大口白酒,辣的他涕泗横流。他擦擦眼泪,接着说:“只不过,此机密非彼机密啊,她前几天来这开了个会,跟她的领导讨论了些打死咱们都不会信的事儿,然后呢,又过了两天,他们一大帮子人就飞走了,去的那个地方可不是啥好地方。那有个大坑,还有一大片烧焦了的花草树木,不知道什么成分的铁粉在空气里到处都是,街上还能看见别着国安局小牌子的人,你说,这地方,怎么可能会在国内出现呢?”
“云湖的事果然非同一般。”严天行淡淡地说道。
听到这话的江孟凯稍微清醒了一点,他晃晃脑袋,皱起眉头,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对方:“莫非你也知道些什么?这可是我费了老大劲才从那个实话日报的编辑那得到的消息,你是怎么……对了,既然你知道,你不怕么?”
严天行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斟满了江孟凯的酒杯:“哎呀,江教授啊江教授,说你是网络小白你还不信。就这样的文章,去各大媒体门口蹲点到处都是,曹冠炎写的博客我看了,还有好多老外也写了关于这事的文章,有些分析的比曹冠炎还透彻。这么说吧,国内看过这些所谓真相的人千千万,可没一个像你这么玻璃心……啊,对了,你从小就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也难怪,现实给你的心理落差太大了。”他自己也喝了一小口,“我就和你不一样,从上研究生开始,我就告诉我自己:不能去否定那些可能存在着的未知事物。尽管老马他老人家告诫我们不要去相信什么超自然,可是当它真的出现的时候呢?这次的云湖事件,摆明了是自然和科学之外的那些家伙要给咱们这些无知的人类上一课,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我们都挂了,至少也可以见证一下真正的末日图景吧。所以我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你也别有太大压力,还那么多学生等着你带呢。”
让严天行绝对想不到的是,他这一番更多是带着嘲笑的安慰竟说到了江孟凯的心坎里面。只见江孟凯一只手端着刚刚被斟满的酒杯,把它放在眼前,凝视着杯子对面一片浑浊的世界,从那里看不到任何东西清晰的影像,有的只是一片带着色彩的模糊。他又晃晃脑袋,酒已经醒了三分。他把酒杯从眼前拿开,举到空中,然后毫无征兆的把满满一杯白酒都倒在了地板上面。
“你这是……找打啊!?”严天行见他把一大杯酒都倒在地上,很是不解。
江孟凯笑笑,又接着说:“不能再喝了,眼看着末日就要到了,怎么能醉着迎接它的到来呢?”说着把严天行那边的酒杯也抢过来,把里面的酒也倒在地上,再把它放回到严天行手边。如此怪异的举止,让周围喝酒吃饭的人们都转过视线来看着他们,严天行好一阵尴尬,但他直到此刻江孟凯情绪复杂,也就没有呵斥或者阻止他,只是无奈地看着他犯神经。
“把杯子拿到眼睛前面,看看周围。”江孟凯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严天行拿起玻璃杯,透过它看看眼前的江孟凯,除了稍微有点放大和重影以外,他的外貌和轮廓都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到他的t恤胸前的logo。不过这是什么意思?严天行放下杯子,带着疑惑看向对方。
“刚才有酒在杯子里面的时候,我透过它看,什么也看不清。”江孟凯如是说,“可我把酒都倒掉了,你看看,是不是一下就清楚了?所以说,酒喝得太多只会让我更迷惘,你心态那么好,那就随意咯。”
“喝酒让你变得越来越清醒,这可不好。”终于意会了江孟凯想法的严天行也附和道,“那好吧……咱们就喝到这,不过你可是跟我说好了,今天你得把所有的苦水给我倒出来,别等我转身一走又去琢磨怎么自挂东南枝了。要不然的话,咱们俩还得接着喝。”
“我向你保证,下不为例。”在说出这句话以后,江孟凯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终于放心了的严天行买了单,然后两人走出了餐厅。面对着夜空和街上的霓虹,江孟凯再没有感受到刚才来时还有的压力。两人沿着马路缓缓地走着,一路上严天行不停地劝他去给黄悦打个电话,问问她的近况如何,另外也是要她注意一下安全。江孟凯含糊的回应着他,虽然他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阴影,但毕竟之前自己和黄悦有过争执和冲突。让他先放低姿态去给对方打电话,对于一直摆着教授架子的江孟凯来说还是有些困难。他反复地在心里纠结着是否要这么做,直到他和严天行走到车子前面,也没得到确定的答案。
“我忽略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什么问题?”
“咱俩都喝酒了,谁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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