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板之虫
第一章：谁家的狗在叫（旧版）
从本章开始听我做了一整晚噩梦。
在梦里我隐隐觉得有双眼睛，就在房间的某个角落窥伺着我。仰面躺在床上，总能清楚地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团不可描述的阴影，正高悬在我的头顶，在距离我鼻尖寸余高的地方，不带丝毫感情地，阴冷地俯视着我。我翻身，它就像一阵烟似的落在我的肩颈，向我的耳后，呵出咸腥的风。
我怕鬼，我不敢睁眼，所以这一整晚我睡得并不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整晚都没睡。
还有昨晚的灯。
我二十岁那年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打拼，在这四五年的光景里面，压根也没有一个姑娘能看上我这么个每天都要为房租奔波的穷小子。谁能在我睡着了以后，摸着黑把灯关上？这世上有很多事都经不起推敲，我妈在我小的时候常跟我说，凡事都怕较真。我一直以为她老人家是告诉我做事待人要认真。现在想起来，她应该是在警告我，这世上不管是什么事，你只要一较真，立马就变得鬼气森森了。
我的手机压根就没坏，凌晨五点，正当我叼着烟卷，青着眼眶，琢磨着是谁给我关了灯的时候，手机就欢欣鼓舞地唱起了歌，吓得我一个哆嗦，险些点着了新换好的床单。
一切问题的根源似乎都是因为那个笔记本，我火急火燎地进入那家网店，发现我十几天前预定的键盘还在“火速派件中”。
昨晚收到的包裹里原本装得也不是我新买的键盘，那它是谁邮递过来的呢？
这栋单元楼每层能住四户人家，我的家紧挨着楼梯口。当初楼房设计的时候，不知道施工方出于对什么问题的考虑，我和孙健两家的门又向里多修了两三米的距离，被挤在了狭小的“凹”字形里边。
出门的时候，恰好碰到了晨跑回来的孙健，我就一边锁门，一边有意无意地揶揄他：“哟呵！晨跑没带着你家的狗啊！”
门口空间小的缘故，孙健只能等我锁好了门，才能掏出钥匙来开门。听见我的话，他先是一愣，然后狐疑地瞥了我一眼说：“我带啥狗？我媳妇狗毛过敏，我家哪来的狗？”
我不置可否地一撇嘴：“快拉倒吧，昨天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叫了一宿！听那动静不是你家传过来的，还能是谁家？”
孙健不自然地往我这边靠了靠，压低了嗓子说：“你可别吓我啊……咱整栋楼，就三零二的李大爷家养了条金毛……可是他在昨个早上遛狗的时候……就已经让车给轧死了！一个快递公司的小货车，早上刚要出货，倒车的时候没看见老头，一人一狗都给卷进去了。李大爷的脑袋都给……”
“得得得，你没养狗说没养狗的事！扯那些有的没的，我不爱听！”我的心里一冷，赶紧不耐烦地妄图打断他。
“你看，啥叫有的没的呢？”孙健不依不饶，“我昨个晨跑的时候亲眼看见的，警察都来了！就在咱楼对面第一个十字街口那，你现在过去还能看见一摊血呢！”
我听得一阵恶心，连忙应付了两句，准备往楼下跑。
孙健也不知安的什么心，从家里边探出半个脑袋扯着脖子跟我说：“这两天没啥别的事别在外头疯了，尽量早点回家！”
我们小区是上个世纪建成的职工家属区，上楼下楼一律要爬楼梯，一栋楼满打满算能住二十八户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乎楼里的每个人在生活中多少都有点交集。刘大爷是去年才新搬来的，儿女在外地做买卖，专门在这么个僻静的小区买了套房子，给老爹养老。这老头跟我没说过两句话，但是我记得他的模样，浓眉大眼，精神矍铄。就这个礼拜，刘大爷还底气十足地问我借过火。
我家住在五楼，这短短的几级台阶让我走得像徒步穿越罗布泊一样艰难。我的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重现着，刘大爷耷拉着被压瘪的半个脑袋，一手掐着烟卷，一手牵着条肠子扯在外边的金毛狗，底气十足地跟我说：“小赵啊，来，给你刘叔借个火！”浓稠湿滑的血浆沿着他手里的烟卷往地上砸，他仅有的一只眼睛不带丝毫感情地盯着我，等我的下文。
路过三楼的时候，我瞥见了刘大爷家敞着门，门里头一片死寂，隐隐约约似乎有条金毛拖着扯在外面的肠子冲我狂吠，我赶紧别过脑袋，逃也似地奔出楼道。
刘大爷出事的那个十字路口离我们楼门只有四五十米远，我往常只需出了楼门，在十字路口右转就能看见310路公交站牌。可如今，看见那个路口我的心里就是一个劲地犯嘀咕，多绕了将近一百米，让我成功错过了早高峰的公交车。
今天我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万幸的是店长一如既往地懒散。这个柜台加上我和店长，一共才三个营业员，我和另一个老大姐倒换白夜班，店长一直以来都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公司在我们整个东北大区安排了二十个专柜，而这家店的销售业绩，就和我的网络小说一样扑街。大区经理以为是店长的领导问题，一连换了三波领导，只不过这些大爷一个比一个不中用。
整个小家电专区往往是询价的客人多，掏钱的客人少。我们也并不像食品柜台的那帮导购一天到晚地没个闲下来的时候。打扫好卫生以后，我就准备着找个僻静的地方看小说。每天背着包冒充文化人，其实包里面只装了一本书。这次我带过来的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无名之城》，一来为了读着小说消磨时间，二来为了学习人家的写法，方便抄袭。
我掏出来的不是小说，是那本写着“致远”的笔记本——包里压根也没装着小说。
我吓得一个激灵，甩手把本子扔到了地上，浑身的汗毛扎起一片。那本子好巧不巧地在地上摊开了第一页，那上头竟然写着字！
就在我愣在原地发毛的当口，隔壁卖电饭煲的老大姐刚点完了货，溜溜达达地从库房往柜台走。看见我盯着地上的笔记本，像是条炸了毛的猫，立马好奇地凑了过去，把本从地上捡了起来。
“咋的了小赵？这好好的本咋还给扔了？烫手啊？上头的字你写的？”电饭锅说着眯起眼睛朝着本上的内容端详了起来，“咋就写了一行，练字用的啊？”
我说：“姐啊，你把这本扔了吧！这本我不要了！”
电饭锅白了我一眼，扭着屁股走到我旁边，大大咧咧地把笔记本甩到了柜台上：“败家孩子，这么不会过日子呢？好好的一个本，才写了一行字就不要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送走了电饭锅，看见那个笔记本仍然翻着第一页，耀武扬威地躺在柜台上，那上面写着：
“诏令四方丨市集空巷丨玉汝于成丨母爱悠长丨谁主沉浮丨Z”
看这字迹，的确像是我亲手写上去的。可是我从昨晚把他扔到床上就再没动过，是我梦游了自己写上去的，所以才在上头写下了这么一排中文加字母狗屁不通的鬼画符？
不到两天的时间，一个笔记本让我体会了把什么叫“比小说还要精彩的人生”。下午两点半，替班的大姐一脸生无可恋地上岗，我潇洒地拖了工服下班，顺手把笔记本扔进了垃圾筐里。
大姐白了我一眼：“就给你懒成这样，这破本你就不能扔到外头去？”
我冲着大姐缩了缩脖子：“反正你晚上也得倒垃圾，捎带手就一起扔了！”
大姐皱着眉头瞟了一眼记账本：“一大早上，啥也没卖出去啊！店长今天来了吗？”
我说：“你等他来可没日子，一个多月了，你见着他影了吗？”
大姐嘟囔了一句，随后冲着我摆了摆手：“行了，你走吧！回家接着追求你的梦想去呗？”
我没答她，连忙再见：“回见了大姐！”
什么叫追求梦想？我倒是想出两本实体书，回到家里光宗耀祖。可是那帮做自费书的要价太高了，最低要求就是起印三千册，还本本都是自负盈亏，我怎么负担得起？实体书编辑嫌我的小说太长，站内责编嫌我的小说太短，我这么跟风码字写小说只是想混口饭吃，早就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理想了。
有钱的人谈梦想，像我这种人间货色的梦想，无非就是房子、车子、票子、女子、孩子。
出了商场大门，我就给猴子打了个电话，再回首烧烤，两箱啤酒备着，不醉不归。猴子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从北方的小城市跟着我一路闯荡过来。不过这小子混得要比我好太多了，人家是正经985毕业的高材生，现在在一个特出名的汽车公司做工程师，我们这一小圈子里，顶数他最出息。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宗宗怪事，要是不找个人说道说道，我自己就能把自己给吓死。
烧烤店的门面不大，贵在我们每次吃饭都在他家，老板和我们也算熟络。半箱啤酒下肚，我已经把这两天的经历添枝加叶地给猴子讲了一遍。
猴子的酒量一般，红着个老脸直勾勾地盯着我：“你这……是不是跟我俩扯犊子呢？”
我往嘴里塞了个腰子：“千真万确，撒谎儿子的！哎猴子，你说我这两天遇着的事，是不是都够写一本小说的了？”
猴子打了个嗝：“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不然你就叫我全名侯勇，要不然叫我老侯都行，一个外号你还想叫一辈子是咋的！”
我说：“看你那蹦起来没有柜台高的个头，我没叫你猴头菇你就烧高香去吧！”
猴子说：“你要是跟我说的千真万确，那笔记本里面写着的没准就真是啥有用的线索。你这阵子不是也准备写那个啥……克苏鲁那个方向的小说吗？语法不通，前言不搭后语，这都对的上！”
我哂笑了一声：“你可拉倒吧！精神病院里那群大爷说的话，也能跟它话对得上！”
猴子不依不饶，说话间就要抢我的包：“你把那笔记本给我看看，你写这东西的，还能一点都不信啊？”
“那笔记本都让我给扔了，谁告诉你我写啥东西就得信啥了？”我一边按着自己的包，一边抢白他，“我写这些个东西，完全是为了混口饭吃，你咋比我还神叨！”
猴子跟我撕扯了几下，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眯着眼睛盯着我说：“你刚才是不是告诉我，你原本准备装在包里的那本小说，变成笔记本了？”
我让他突如其来的反应也给吓了一身白毛汗：“是啊，咋的了？”
猴子说：“你刚才说……你把笔记本扔了……那你的包应该是空的……对不对？”
猴子欲言又止的模样反倒让我升起了一股无名怒火：“对！咋的！你要干啥？”
“那这是啥？”猴子一下子把手举起来，他从包里分明抽出了个笔记本，本上洋洋洒洒地印着两个字“致远”。
恐惧的终点，便是愤怒。
我“嗷唠”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从猴子手里抢过笔记本：“我去它奶奶个熊，老子一把火烧了它！”
猴子见我是真的被吓毛了，这才伸手拦我：“你先等等，既然这笔记本能莫名其妙地重新钻到你包里，你觉得烧了它，这事就能过去了吗？”
我让猴子问得一愣，缓缓地坐了回去：“你啥意思？”
猴子从我手里接过笔记本，翻到了第一页，皱着眉头说：“你扔掉它的时候，这上头只写了一行字？”
我点了点头：“对呀！”
猴子阴沉着脸抬起脑袋，把笔记本的第一页举到我的面前：“现在这上面变成两行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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