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长看看表,招呼大家开工,“干活儿!”
高炳列从煤堆上走下来,老周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高炳列径自下了井,老周没跟上来。
高炳列推了几趟煤,出来找老周,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高炳列回家时,黄玲听见门响,从屋里出来,两只手粘满了面粉,“老周呢”
“没回来”高炳列反问。
“看喷泉去了吧——”黄玲看看身后,沾着面粉的手在高炳列鼻子下面抹了两道,低声说,“给你包饺子呢,洗洗就过来吃吧。”
憋了一天的雨在他们吃饺子时下了起来,鞭子似的抽打着,仿佛煤街是个什么黑呼呼的脏东西,非得仔细冲刷清洗干净不行。
饺子吃完了老周也没回来,雨势倒是弱下来了。
“我找找他去——”
“死在外面才好呢,”黄玲拉住高炳列,“抱抱我。”高炳列用胳膊圈住黄玲,被她在脸上拍了一巴掌。“像饺子皮儿包饺子馅儿那样抱!”
后半夜的时候,雨停了一个多小时了,高炳列听见隔壁大门门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老周在院子里面走动的声音,仿佛什么巨型动物撞了进来。
“黄玲——”他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跟她隔着千山万水。
“大半夜你鬼哭狼嚎——”
“噗”的一声,黄玲的话没了,被人吞掉了似的。
高炳列从炕上弹起来,趿拉着鞋蹿出门,隔着木板障墙,他看到老周手里握着一块砖头,脚底下躺着黄玲。
高炳列不知道老周喝的是什么酒,但这个酒显然跟往日不同,平常的酒像蚂蚁蚀骨,一口口,不只把老周的骨头啃成了渣子。
他的目光、笑容、言语,也都被蛀得拿不成个儿;这个夜晚被老周喝下肚去的酒,是硬的,冷的,像把刀揣进了老周的身子。
“老虎不发威,”老周晃晃手里的砖头,斜睨着高炳列,随着老周的笑容,刀刃的寒气从他的眼睛、嘴巴、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地扩散开来,“你们当我是病猫!”
“你是不是男人”黄玲问,“是男人你现在就去宰了他!”
老周的砖头是对着黄玲的脸拍下去的,她皮肤细嫩,脸颊处擦破了皮,这其实不算什么,皮肤下面的打击才是动真格儿的,几个小时之后,她的半边脸会肿成水蜜桃。
“哑巴了怕了”黄玲盯着高炳列,拂开他拿来的冷毛巾,“不用担心,你杀人,我偿命——”
“闭嘴!”高炳列把手里的毛巾往地上一摔,他的心、肝、肺瞬间像烧红的煤块,把胸腔里面烘得**辣的,“你懂什么叫杀人!什么叫偿命!”
黄玲怔住了。
“——滚回家去吧!”高炳列拣起毛巾,离老远朝洗脸盆里一掷,“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管不了!”
黄玲把外衣的纽扣解开,她的手抖得厉害,纽扣解得很费力。
“你干什么!”
“我检查检查自己,哪儿出毛病了,这么讨人厌——”黄玲把衣服脱了下来,扔到地上,伸手去解胸罩后面的挂钩。
“抽什么疯,让邻居看见——”高炳列拣起衣服往她身上披。
高炳列的火直蹿上头,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你打我!”黄玲泪水薄冰似的凝结在眼睛里,她的目光从冰后面射出来,“老周打我,你也打我!”
“——你不走我走!”高炳列把衣服朝她身上一扔,推门出去。
老周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背倚着高炳列家大门,嘴里咬着烟,但火柴盒在他手里变成块湿了水的肥皂。
高炳列从他手里抢过火柴盒,擦出火花时,火光映照出老周的脸,皱缩得像个核桃。高炳列把火直接塞到了老周的嘴里,他烫得跳了起来,“噗噗”“噗噗”地吐个不停。
“好男不和女斗,”高炳列盯着老周的眼睛,“有种你他妈的找男人单挑啊。”
高炳列把外衣往身上一搭,去十字街找了个烧烤摊,喝酒喝到半夜,然后去澡堂子洗澡,在那里找了个床睡了。
第二天高炳列直接去了井口。
“衣服怎么没换”工长叫了他一声,追到井口里面,“帽子呢”
高炳列抄起铁锹干活儿。
工头把安全帽硬塞给他。
老周随后也来了,他去“老马家的牛肉汤”吃的早饭,还喝了酒。他把这两样味道都带进了井下。
“想拉你一起去的——”老周冲高炳列打招呼,他的笑容也仿佛经过长期间的炖煮,“一个人喝酒,就像一根筷子夹菜似的。”
高炳列没吭声。
老周倒也没像高炳列想的,跟其他矿工们吹嘘打老婆如何如何。他把支巷木的工人拉下来,自己站在木桩上面。
“你行吗”那个矿工问他,“酒气比瓦斯味儿还大呢。”
“井底下的活儿,”老周笑起来,“我闭着眼睛都比你们干得好!”
高炳列和往常一样在掌子面儿倒堆儿,到了吃午饭的钟点儿,他推完最后一手推车煤,正要上去,“兄弟——”
高炳列停下了脚步。整个上午,老周就忙活那几根木桩子了,高炳列不想搭理老周,但这会儿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你站远点儿,”老周站在木桩上,手里拎着把斧头,他指了指井口的方向,那儿有光透过来,“——我想看着你的脸说话。”
高炳列没动。
“你不敢站在光下面!”
高炳列走过去,竖井上面的光像束追光打在他的头上。
“你跟黄玲,”老周有些哽咽,“以后好好过日子吧——”“你说的什么屁话!”
“你为我进过派出所,几乎坐牢,别说老婆,”老周笑得脸上沟壑纵横,手里的斧头划着弧线抡起来,“我的命早就是你的——”斧头砍下去的声音像深海处的涛声,黑暗如潮,迅疾扑上来,淹没了他们。
老周被救上来,得了什么寒症似的,刚立秋的节气,他把棉袄穿在身上还发抖。
黄玲的脸颊肿胀消了不少,但青紫泛了出来,面相泛出股凄厉。她几天不吃不睡,瘦得脸颊都塌了,嘴角起了一片水泡。
救护队的人们来到老周家,说是高炳列被埋在煤洞里面太久了,救上来也很难活过来。
听了人们的说法,老周笑了一声,黄玲则是冷笑了一声。
救护队员顿住话头儿,看向她,她推门出去了。
月亮当空,又大又圆。黄玲的心也变成了月亮,虚白的一口井,没着没落儿。
老周夜里睡不踏实。两个月内,连着被埋了两次,他怕黑怕得厉害。
黄玲半夜醒来,看见老周缩在墙角,用大棉被把自己包得像个馄饨。
“高炳列在这儿——”老周盯着房间里面的暗黑,“我一睡着,他就来,就坐在炕边儿看着我,要么就站在那儿——”
老周指指窗帘,“一站站半宿,也不说话——”
“来了好啊,”黄玲笑了,“我去烫壶酒,炒几个菜,咱仨喝几盅。”
“祸水,”老周看着黄玲,骂了一声,“女人都是祸水。”
“你们在井底下,”黄玲盯着老周的眼睛,“发生了什么事儿”
老周没吭声。
黄玲拿起枕头砸过去。
“——我们被埋在井底下,”老周把枕头甩到一边,“能发生什么事儿!”
天刚刚亮,救护队传来最新的消息,高炳列被救上来了,送到煤矿医院正在抢救。
“这下,你高兴了吧!”老周嘻嘻笑着问她。
黄玲僵住了,“老周,——这日子,我没法儿跟你过了。”
……
黄玲不厌其烦地讲述了夫妻二人与高大难的恩恩怨怨,听得段野耳朵差一点儿累着了。
他几次打断她,说你放下电话,我打给你,我这电话费是店里负担,你这么连续讲话要花钱多的。但是,黄玲不放电话,生怕放下段野就会逃跑了似的。
“你想离婚,但是没离成。”段野只好插话打断她。
“是啊。因为事故之后,老周救人有功,被评为矿劳模,矿工会坚决反对我们离婚。不光不让离婚,还要我们建设成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家庭呢。”
“黄玲,为了这个家庭,你是做了很大牺牲的。”段野表扬了她一句。
“不然怎么办?孩子都是大人了。尤其是他得了脑血拴,我更不能抛弃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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