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沉云
第5章 余辜（旧版）

隔天上午，我仍是提前二十分钟到了成大正门，相比于准点出现，我一直秉持着提早等待的习惯。

未到下课时间，校园里人影稀疏，扶疏的雪松耸峙在面前，连绵阴雨并未使其身姿塌陷半分。迈入行政楼的时候，正遇侯院长在楼梯口和几人低声交谈，看见我，他立刻趋步过来，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卫警官，来了也没和我说一声。”他说。

“我有几个不太明朗的地方要过来确认一下，就不打扰学校工作了。”

“卫警官，你太客气，”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盯着我问，“昨天中午，姜老师没有失言吧？”

我隐约觉得他所说的“失言”意有所指，便答道：“我们都是按惯例问询，姜老师也都是依据客观情况陈述。”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今天还是来她？”

“找她班里一个学生，简单了解一下情况。”

“哪位学生？和这件事有关吗？”

“林羽，只是请他以冯泽安同学的身份提供一些信息。”我略微踌躇了番措辞。

“嗯……”他眼底闪过几分质疑，显然对我的搪塞有些不满，便又和我寒暄了一阵子，问起目前的进展，我挑拣了些细枝末节说了。他察觉到了我言语中的避重就轻，便也不再多问，吩咐杨主任安排好会议室的茶水。

下课铃响后不久，林羽轻轻叩门，站在我面前。

是一个面容清癯、棱角分明、眼神淡漠、周身透着书生气的男孩，我冲他笑了笑，对着桌对面扬了扬下巴。他沉默着躲开我的眼神，移步到我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你好，林羽，姜老师应该和我提过我，我姓卫。”

“卫警官，你好。”他有些拘谨地说，眼睛却并不聚焦在我身上。

“上节是什么课？”

“现代汉语，姜老师的课。”

“嗯，她的课上得怎么样？”

“我个人觉得，很喜欢。”

“说起来，姜老师也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我打算缓和一下气氛，说出了上午同事收集的资料。

“是吗？”他的脸上浮现出意外之色，表情明显松弛了些。

“对，她没和你们说过吗？”

“没有过，我们只知道她大学毕业有四年了。”

“成大走出了很多人才，包括你的老师在内。”

“确实，没有想到姜老师是校友。”他将身子往前倾了倾，目光移向我。

“其实我们见过面，你还记得我吧。”我绕回了正题。

“是吗？在哪里？”

“报告厅，前天，也就是上周日晚上。”我刻意压了重音。

“卫警官，今天找我，是因为什么？”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眸里忽闪着微不可察的成熟气。

“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我说，“冯泽安的事，你应该有听说吧？”

“听说过。”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暗淡，“但具体的不清楚。”

“这一点不重要，”我说，“能告诉我当天下午你在做什么吗？”

他皱了一下眉头，随即说：“我大约五点来到学校，后来一直在教室，晚上有一场讲座，我们整个班人大约七点四十分出发去的报告厅，这些姜老师可以证明。”

我点点头，手中笔未停。“林羽，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比较直接。”

他没说话，用力挺了挺身子盯着我。

“你和冯泽安之间，有什么矛盾吗？”我问。

“矛盾？”他的眼角猛地一缩，嘴角微微扯动，“是的，有一点。”

“只是一点？”

他轻轻叹了口气：“并不是很复杂的事，上周三下午，因为我的菩提手串，我们起了冲突，就是这样。”

“只有这一件事？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了吗？”

“……没有了，其他都是小事。”

“你说的菩提手串，你一直佩戴着吗？”我抬手指了指他的左手腕。

“是的，从初中二年级开始，几乎没取下过。”

“你们为何会为一串佛珠发生冲突？”

“大概是一种歧视吧，他一直耻笑我的信仰，认为我是个怪胎。”他脸上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愠怒，“那天下午，他好像注意到我又在盘手串，忽然就过来抢夺。”

我捏了捏下巴。“毫无理由地抢夺？”

“嗯，思考问题或是休息的时候，我有盘手串的习惯，之前他也因此时常辱骂我。”

“是这样。”我本人并没有宗教信仰，但对不尊重他人信仰的行为也绝无好感。“当时他扯断了你的手串，珠子散落一地，是否是这样？”我问。

他一怔，微微点了点头：“是的，是钟蕊帮我捡起来的。”又说：“钟蕊是我们班班长。”

“之后你有确认每一颗串珠都有被捡起来吗？”

“什么意思？”

“你们捡起珠子后，有没有确认过珠子的数量是不是108颗？”

“卫警官，你也……？”他倏地昂起头，眸底平添了些许光彩。

我摇了摇头，他的眼神霎时黯淡下来。在来这里之前，我提前做了些功课，对信佛之人而言，108颗佛珠意味着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如果林羽不仅是拿其作装饰品而是有虔诚信仰的话，必定会知道此中含义。

“确实少了几颗，实在是找不到了。”他伸出左手腕，泛着细腻光泽的珠子被一根陈旧的粗线穿着，此刻显得有些松散。

“林羽，这不是一次偶然的冲突，对吗？”我抬起手肘撑在桌上，“他对你的欺凌，是否已经持续很久了。”

对我的话，他似乎并不意外，面色平淡如水：“看来姜老师应该是和你说了。”他垂下头，须臾，喃喃道：“从我入学开始就是这样了，有几个月了。”

“姜老师对此的态度，应该不会是坐视不理吧。”我试探着问，姜老师那晚忧戚的神色在我眼前浮现。

“您误会了，姜老师一直很关心我，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坚定。

我微微颔首：“看得出来，她是个负责任的老师。”片刻沉默后，我沉吟道：“林羽，你怨恨过冯泽安吗？”

我心里清楚，这名叫做林羽的男孩必定会瞬间明白这个问题潜藏的含义所在。换言之，他在来到这间会议室之前大概就已经明白，此番见面有着明确目的性。在我们接触的这短短十分钟内，他身上所透露的与年龄全然不相称的成熟感加深了我此前的推测，他必然明白我的话意有所指。潜意识里，我更愿极力否认我目前的想法。

他徐徐将眼神移向我肩后的窗外，良久不语。“我更恨我自己。”他开口道，“这点和他无关，也和姜老师无关。”

他似乎对姜老师评价很高，言语中屡屡显出对她的维护，这可能是出于学生对自己老师的尊敬，以此看来她在学生中的威望颇高。

“你刚才说，从你入学开始，冯泽安就开始欺凌你了？”我换回之前的问题。

“是的。”

“一开始的时候，是口头上的，还是肢体上的？”

“都有。”

“你的意识是，你们入学后不久，他就开始对你施暴。”我紧紧拧了拧眉头，将身子向前探了探。

他沉沉地看着我，说：“是的，从刚认识开始。”

“你有和老师反映过吗？或者说，有没有反抗过他？”我的声音弱了些，这是个苍白的问题，我和他都很清楚。

如我所料，他旋即低眉，片刻后，他沉吟道：“姜老师一直在帮我，很大程度上我算是放弃了，但姜老师没有。”

我紧紧抿了下嘴唇，曲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课间即将结束，室外的喧闹声逐渐弱了些。我站起身绕到桌对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林羽，就到这吧，回班准备下一节课。”

他离开后，我抓起外套向外走去。头顶吊灯的光线很是微弱，整条走廊似乎快被黑暗吞没，影影绰绰地延伸向前。我缓缓迈着步子，思索着刚才谈话的内容。此刻，一阵淡淡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过来。

“卫警官。”轻薄的声线若有似无。

我转过头，林羽的身形在吊灯投下的暗淡光线里勉强显出轮廓。他静静凝伫在走廊的另一头，沉默地面对着我。

“林羽？”我凝神看过去。

“他死有余辜，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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