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走廊,透过教室的窗户看着林羽,他的眼神正专注地跟随着台上的老师转动,时不时低下头在课本上作着批注。几位走了神的学生注意到我,旋即正正身形佯装认真,唯有依旧坐在最后排的冯泽安一脸混不吝的表情,托着腮微闭着眼伏在桌上。
稍顷,林羽揉揉脖子,侧过脑袋,略带疲色的眼神正好和我的视线对上。我冲着愣怔的他莞尔一笑,向讲台处偏了下头,示意他继续听课。
下课铃响起,这是今天最后一节课,学生们熙熙攘攘地涌出了教学楼。林羽踅在教室门口,大概知道我有事找他,却没有出声喊我。待到教室里的学生走空,我挥手招呼他一起进去,随意拉开把椅子坐下,他略有些踧踖地看看我,目光游移着。
他摩挲着手掌,似乎在等我开口。“林羽,你好像一直带着呢”我伸手指了指他的手腕处,“很漂亮。”
他讷讷地说:“是我父亲给我的。”
我顿了顿,心里有些泛酸,想必是他父亲为保其平安为他佩上的。“最近怎么样,大学生活应该适应了吧,你不住校,我只能问问其他任课老师,听说你听课状态一直不错。”
“嗯……还算是跟得上。”
“学习以外的时间呢,有没有参加社团,或者院学生会组织的活动?班里有没有聊得来的朋友?我看你好像很少和其他同学一起?”我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串问题。
“没有……”他嗫嚅道,“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
我叹口气,视线越过他望向窗外,濛濛细雨如银丝般飘洒,窗玻璃上蒙上一层氤氲的雾气。
“林羽,你有没有什么想和老师说的。”短暂的沉默后,我移回视线,“昨天,钟蕊和我反映了些事情。”
林羽缓缓抬起低垂着的头,面色恓惶地与我对视着。
“……没有。”
“真的没有?”。
他低下眉,又是一阵沉默,窗外微风飘萧,空气似乎更凉了一些。
“姜老师,你真的愿意听我说?”他满眼思虑地看着我。
“所有事,你都可以告诉我”。我挪了挪椅子,坐到他身边。
半个小时后,通过林羽平静的讲述,我知晓了近三个月来冯泽安对他家庭的讥讽,对他身上朴实衣着的嘲弄,对他母亲劳苦工作的揶揄,对他每一次学业进步的恶意,在他孑孓独行时对他的耻笑,在校园里随时随地故作无意踢过去的一脚,在他托着只有素菜的饭盘在食堂穿行时对他的言语羞辱,还有种种恶劣的暴力行径,冯泽安自然而然地欺辱他,仿佛霸凌只是稀松平常。
原来林羽所遭受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几乎每天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发生。
我恍若看见了这个孩子所深陷的泥淖,暗红的夕阳透过窗棂落进来,在他沉静的面孔上分割出半明半暗的阴影。我努力掩饰森然凛冽的内心,屏神敛息地听着,未曾知晓的一切如流水般从他的口中缓缓吐露。
随着最后一个话音落下,雨势倏地大了起来,沁冷的风从门口灌了进来,我蓦地一颤。
“姜老师。”他见我久久不语,探询地看了我一眼。
我回过神来,缓缓让目光聚焦到他身上:“你早应该和老师说的,不要顾虑什么,你是班级的一份子,没有人会对这些置若罔闻。”
惊诧之色从他眼底闪过,须臾,他用了不小的力气点头:“好。”
我很清楚,他的痛苦已经延续了不短的时间,这几个月我在做什么,我真的全身心投入教研再匀不出一点时间了吗,我对学生是否真的做到了尽心尽力,是否关注到了成绩以外的事情?我渐渐感到阵阵燠燥。
“林羽,你只要专注于你的学业。”我定定神,伸出手张开五指做了个撮拢的动作,“剩下的交给我。”
我站起身,在他的肩膀上轻拍了一下。“还有半小时晚自习,快去食堂吧,别耽误吃饭。”
他欠身站起来:“姜老师,今天也耽误您时间了。”
我摇摇头,推开教室门,冷风扑面而来,我裹了裹大衣,又想起什么,便回头开口问:“林羽,对你来说,那串佛珠不仅是装饰品,对吗?”
他正掐捻着一粒菩提子,犹豫片刻,说:“这是我的寄托。”
“寄托?”
“我相信佛能救我和母亲。”他眼底的迷茫和忧虑倏地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笃定。
我扭开头,心里阵阵破碎。我清楚地明了这句话的含义,庞杂的苦难凝结在几个字里。我轻轻点点头,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我忖想着,我应该帮他,我必须帮他。
但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一个多月后的一晚,我正备着课,手机的震动声忽然传来。我翻开机盖,是一个未备注的号码。当电话里说出“天山派出所”这几个字时,一股莫名的恐慌感顿时涌上心头。
几分钟后,我终于知晓,对于林羽,我的一切尝试甚至是求助,统统付诸东流。
回忆过去一段时间我所做的努力,确实如此。
“知道了,没别的事我先回家了。”冯泽安倨傲地说。
“姜老师,我们将孩子放心交给学校,教育出现问题,作为辅导员是不是要负责?”面对这样的诘难,我一时语塞。
“我了解了,情况我会反映。”杨秀珂主任摊开一叠材料,并不看我。
“我听教务办说了,你先去上课吧,我们会处理。”我应允着,欠身关上侯院长的办公室门,缓缓离开。
我不止一次问过他,在每天课后。
“林羽,最近怎么样?”我问。
“姜老师,我很好。”他笑着说。
真的好吗?
此刻,他紧闭双目躺在病床上,怵目惊心的伤口,被血染红的半边面庞,令我泫然欲泣。
医生答了我什么,派出所自称姓郑的民警问了我什么,而我如何从医院离开,小区大门如何在朦胧中浮现在眼前,一切我都不记得。
电梯门徐徐开启,我挪步出去,摸出钥匙插进锁孔。门吱呀叫着打开,我忽地感到身后幽暗处射来一道沉沉的目光,不自觉地扭过头去看,模糊中,连廊的另一头似乎有一道阴影一闪而过,我慌乱地打开门闪身进去,惶恐地反锁上门。
这种不安的感觉已不是第一次。开学以来,晚自习结束下班回家,走着小区的夜路,偶尔会隐约察觉到楼宇间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萧疏的雨声骤然入耳,仿若从邈远夜空游弋而来。我走进书房,随手拿起本书想要平复心情,翻了几页,却愈发觉得坐立难安。我索性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大门前。
门外悄无声息,我屏住气息,闭住一只眼向着猫眼贴了过去。
隔着薄薄的透镜,一只深黯的瞳孔,近在咫尺。
仅是一眼,周身所有的血液霎时向头顶涌来,透骨的寒意紧紧地裹住我,一声尖锐的喊叫从胸腔处冲出,狠狠撕裂了阒寂的深夜。像被电流击中了般,我倏地往后弹了一大步,双手环臂用力抱着,妄图抑制住周身的战栗和双颊簌簌而下的泪。须臾,我哆嗦着将死死握着的手机举到眼前,屏幕旋即亮起来,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三个简单的数字才挣扎着跳出来。我按下呼出键,跌坐在地。
我似乎看见一双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睛。
他站在镁光灯下的形象不可谓不让人印象深刻。身形颀长,气宇昂扬。衣着笔挺,每一个纽扣都扣得规规矩矩;嘴唇宽厚,从中迸出的词语热情且高昂;细长眼,但炯炯发亮。他时刻环顾着每一个人,用春风化水般的眼神和彼此做着精神上的交流。
顷刻前,在门外幽寂的夜幕中,这对眼眸,正沉沉地凝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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