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沉云
第14章 一念（旧版）

十一月二日，雨

“您好……”一个面貌陌生的男孩扶着桌沿站起，朝我微微欠身。

我推开家门，刚进半个身子，客厅的景象令我略一愣怔。

一张清癯但稍显稚嫩的面孔，似乎正努力想要挤出一抹笑容，但看得出脸庞僵硬，动弹不得。

我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他仍略显踧踖地立在那里。

姜月从书房踱步出来，说：“林羽今晚在这吃了晚饭再回家。”她使个眼色，朝我放在鞋柜上的手机努努嘴，我低头一看，屏幕上亮起一条新短信：“他最近学习状态不是很理想，钟蕊和我反映他可能遇到了一些事，等会饭桌上我旁侧问问，吃完饭我给他打个车让他回去。”

我不觉一笑，这次的信息内容详实，倒是和以往不同。

林羽，这孩子的名字听她提过多次，在她相机里工作时候拍的各式合影里也见过其样貌，现在见得，确实是个利落的少年，但总觉得眼神里有道不明的漠然。

今晚是姜月第一次带学生回家里。

作为教师兼辅导员，她对班里几乎每个孩子都尽心劳神，尤其是林羽。

他因优异的成绩从市郊县城考至成筑大学就读，母亲也跟着进城务工，在城西一处工地给工人烧饭，一周七天，没有休息，直到工期结束。

“他虽然成绩不错，但课上总是不积极，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几次提问他，都发现他在出神。”

“林羽去图书馆借回的书总是些关于医学方面的，和本专业没什么关系，也是奇怪，也许将来就业后会是你的同行。”

“听钟蕊说，他没课的时候也总爱去教室自习，一年多了，在班里好像也没什么朋友。”

“上次他参加市里比赛，投的那篇文章听说得到了院里教务主任的关注。”

“钟蕊告诉我，体育课后，发现他的书包被人扔到北操场的沙池里了。”

“今天在走廊看见他鼻子流了血，问他情况，他却执意不肯开口，下午我去看了监控，才知道被冯泽安打了。”

林羽，这个名字在我和姜月的话题中出现的频次愈发得高，但内容却时常令人喟叹。

旬日不绝的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车窗，我打着方向盘拐进停车场，余光里，几名身着警察制服的人站在急诊楼大厅门口。

在急诊楼，警察并非稀罕客，每天进出的平车里躺着的不乏醉酒、中毒、车祸伤者，病人和患者家属每日拥堵在急诊室。警察同志同样是白加黑，连轴转，和我们这行有几分类似，思及至此，同病相怜的情绪从心底汩汩泛出。

何筱从急诊室冲出来，看见我正走进来，隔着分诊台便急叱道：“头部开放伤，血压47，快来！”

何筱两年前从本地医科大学毕业，去年底入职我们医院急诊科，平时和我的科室工作对接较多。得益于盎然的青春气、矫健的谈锋、娴熟的专业技能，她算得上是去年新一批护士里相当亮眼的存在。

我换上工作服，快步向急诊室走过去，两名警察似乎已守在门口多时。“借过。”我侧身进去，何筱在左拐角的床位边焦急地冲我招手。我忙大步到她身边，定睛判断眼前的状况。

病床上的少年抿着嘴，眼睛紧紧闭着，头发早已被殷红的血液浸湿，结成大块的发绺垂贴在头皮上。我小心地转过他的脸颊查看伤势：右侧面部有几处淤青，左面部糊满干结的血液难以辨清，嘴角肿胀严重，血还在漓漓地从颅骨的伤口处渗出来。

我即刻着手给他清创，何筱早已准备好清创包，麻利地配合我递上器具。

这清瘦的面庞，应是属于一个十几岁的学生，为何会伤至如此？

我骇然一惊，突觉这副面孔有些熟悉。

那晚，暮色四合，少年坐在饭桌边，有些局促地扒着饭菜，沉默着听姜月询问学校里的事。

林羽，是他，怎么会是这个孩子？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步伐节奏无比熟悉。“你好，我是他的班主任，请问学生在哪？”姜月明显颤抖的声音从诊室门口传进来。我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用余光向门口快速瞥了一眼。

“你好，我姓郑，”一位外形洗练的警察朝他点点头，“我们接到一位学生的报案，自称叫钟蕊，是她打了120把这个学生送过来的。”

“郑警官，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里面，有医生在处理。”

她走进来，凝伫在我身边，嘴唇翕动着，泪水自眼眶簌簌落下。

一路无言，夜幕如墨，稠厚的湿气在包裹着每一个行人，雨水茫茫，人也茫茫。

电梯在家楼下两层停住，门开启，无人进出。

我感到姜月抓着我胳膊的手倏地加重了力道，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顺着她的视线向前看去。

是那位大概“无业”的男人的家，多次和他共乘电梯，我已知道他住在电梯门右侧的屋里。现在那扇红漆门正敞开着，室内透出昏黄微光，几缕青烟袅袅浮拂。

佛像，一尊几乎头顶天花板的佛像，在那户人家的客厅内耸峙着，低眉垂目，面容圆润，表情庄重、和蔼、淡泊。

我恍若听见微微低语，自不远处幽幽飘来：

“一念离真，皆为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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