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沉云
第12章 归途（旧版）

十月十二日，雨

枕边的铃声赫然划破岑寂的空气，叫人森然心惊。

我撑起上身，摸索着揿亮客厅的吊灯，微睁开眼望向窗外。

深沉的夜幕似化不开的浓墨，疏疏朗朗缀着数颗冷星，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给卧室镀了一层银。

我倚着床头，僵着身子坐了半晌，便趿着鞋挪向卫生间，地板浸润了潮气，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拧开水龙头，我拢着手接了一抔水浇在脸上，沁凉的滋味稍稍唤醒我迟滞的神经。我对着镜子简单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同时斜晲了眼客厅，墙壁上挂钟的两根细针已指向九点半，是时候去接她了。

姜月与我新婚燕尔，就职于离家二十分钟车程的一所公办大学。外人看来工作相当体面，但实则疲沓不堪。作为院里上岗不足一年的现代汉语教师兼辅导员，她自觉将学校的晚自习铃声作为自己的下班信号，而提前候在校门口接她回家早已成了我义不容辞的职责。

接近凌晨的小区已不见几点灯火，白天的溽热蒸腾稍许平息了几分，我徐徐从楼道口走出，眼前的小广场不见一人，想必大多数人已归家休憩。

倏地，一声尖锐的嘶啸在耳畔炸响，我扭头望去，一辆黑色桑塔纳在我右侧不远处猛地刹住，留下两道显眼的焦黑车辙。这台车我算是熟悉，车主偶尔和我在小区里相遇，我和他的性格都较为淡漠，平日里称不上点头之交，更难谈邻里感情。

小时候我住的地方，楼屋规划杂乱，绿化聊胜于无，但同住一栋楼的邻居们仍是相互熟稔。如今，居住环境优越许多，草木葳蕤，楼宇高耸，却是人情淡薄，一梯数户尚难能相互亲近，遑论“远亲不及近邻”这一说法。

思及于此，我轻叹一声正欲走开，余光瞥见那男人并未将车停的端正，便打开车门跨步下来，沉着脸向楼梯口走去，阴鸷的眼神恰和我对上。我登时心生疑窦，不知何故，只得移开视线继续朝常停车的位置走去。

这辆车是姜月在拿到驾照后的周末去店里一眼相中的，但买回家后她并未摸过几次方向盘，缘由甚是简单：我理所应当地成为了专职司机，而她也乐得做这辆车唯一的乘客。

夜已深沉，路两旁莹莹烁烁的街灯直透出深秋的凉意，稀稀落落的行人拖着乏力的影子缓缓行走，车里广播主持人的声音似有若无地飘入耳际。

我习惯在开车的时候收听当地交通广播，尤其是夜里，不只是为了解路况，我喜欢男主持嘴里时而迸出的本地方言和随机应变的俏皮话，为严肃沉闷的日常生活添了些许活力。

电台主持人这一行当的考核或许相当严格，不知口误一回或是方言说得太频繁算不算是播出事故？我把着方向盘，驶过气派的湖川市广电中心大楼前的十字路口，脑海里同时盘旋起莫名的想法，又不由得哂笑自己这徒劳的思虑。

再过了三条街，我在成筑大学南门口缓缓停下车，熄了火，摇下窗，遥遥望着学生们海海漫漫地从教学楼上涌下来。

本市发展至今，眼前这座象牙塔始终是本市的地标建筑。严谨精干的校风，以及极高的知名度，使得大部分本地学生早早将其列为目标并为之苦读。早晚自习从学生大一入学起便被安排进课表，但从未有人有过怨言，或许这也正是这所名校的招牌可以绵延至今的原因之一。

车载广播结束了听众来信环节，切入音乐播送时间。喇叭里流出熟悉的旋律，恰是我少年时期喜欢的一首歌，我转动旋钮调高了音量，微闭双眼靠在椅背上等待。

“砰砰砰”，敲击玻璃的声音登时拉直了我的身体，我忙不迭地推开副驾的车门，她丢进两本书到座椅上，旋即俯身进来。教案和课本是她每天下班都会带回家的，以利用睡前的短暂时间准备第二天的课，我在客厅看书，她在书房备课，这几乎是家里每晚固定的情境。

“今天怎么样？”我拉下手刹，用余光确认她脸上的神色，“学生们没惹麻烦吧”

“下午的唐诗研究课上林羽胃病犯了，钟蕊把他送到我办公室，我看他当时疼得喘不过气，直接送他去了医务室。”她理了理风衣，侧过身把安全带系上。

“你给他家长打电话了？”

“打了，说是上班实在不好离开，要求他坚持到晚自习结束。”

“这哪还有做家长的样子……”我踩下油门，车缓缓启动，“还是他母亲接的？”

“嗯，我刚才给林羽叫了车，让他回去了，不然他大概还是会坚持走回去。”

我微微颔首，眼睛盯着眼前的道路。

小雨忽至，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车窗，我并不觉得意外，雨水断断续续已持续近一周，人们都逐渐适应了小城里潮润稠厚的天气。濛濛细雨静静地飘洒，晕染了街边路灯散发出的昏萧的光，路边的水洼悄然满起来，懒散地映着岑寂的街道。

蓦地，雨势大了起来，渐劲的夜风裹挟着雨珠吹过。

“黄梅天，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我轻声说。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是闷得慌，总感觉一整天身上都是黏腻的。”

我按下双跳灯，小心控制着车速，努力让视线透过厚重的雨幕。拐过最后一个路口后，“清和园”的小区灯牌在不远处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岗亭里坐着的师傅冲我挥了下手，我隔着车窗笑笑示意，虽然他不可能看得见。

看不清月亮，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夜幕上，挥洒下柔和的微光，衬出小城朦胧的轮廓。

我和她候着电梯，楼外夜风呜呜地吹着。稍顷，电梯门徐徐开启，里面竟站着方才碰到的人，依旧神情肃穆。我一愣怔，旋即拉着姜月侧身进去，回避了他打量的目光。

梯箱开始上升，发出轻微的隆隆声，化解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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