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有君王,皆以六畜名官,有马加、牛加、猪加、狗加、大使、大使者、使者……盖本濊貊之地,而夫余王其中,自谓“亡人”……
——《三国志·魏书·夫余》
肃慎氏一名挹娄,在不咸山北……
——《晋书·四夷·肃慎氏》
初秋的城栅寒风萧瑟,走在城内的两个平民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皮裘。
“憘,又是一个凛冬,这身破烂皮裘如何御寒!”
其中一人眯起眼睛摇头叹息。
另一个应道:“时下毛皮吃紧,还是多备口粮,守在家中为好……”话未说完,便瞧见一队卫兵昂首走来,后面跟着五个肃慎人。
两人闪在一旁,静待一行走远,方才继续议论。
“叶噜蛮子又来纳贡了,也不知带来几多貂皮。”
“貂皮早被豪民分了,与我等何干!天杀的蛮子,手中尽是貂皮,交换什么不好,竟盯着铁器不放。领主偏又听信谗言,执意不予。唉,豪民自是无碍,反倒苦了我等!”
“休得乱言,我等受冻事小,叶噜生乱事大。那群石砮蛮子,隔几年便闹腾一回,真个有了铁镞,怕是要闯进城来!”
“怕他甚来,依我性子,只将男女老小尽数掳来,每日责其捕猎才是……”
二人立在原处争论不止,一阵凉风袭来,复又裹紧了皮裘。
议事大厅内,领主牛加正与众豪民共议政事。
“今日邀见诸位,实为一桩大事。王城传来口信:大王病势沉重,只怕时日无多。”牛加扫视一回众人,嘴角泛起笑意:“多年来,我等为麻余小儿破费许多,正为今日之用!诸位说来,如何将他扶上大位。”
“简位居要死了?哈,天大的喜事!”肥胖的巴努浑肆意笑道:“没啥说的,只要他一咽气,我等率兵南下王城,就是用人肉堆,也要把小子推上王位!”
牛加颔首称是,满面尽是骄色。
身材高瘦的格勒苏劝道:“大王无嫡子,庶子中最爱的乃是阿初先。此子勇力过人,又是狗加之婿,真个斗将起来,只怕两败俱伤,反叫旁人讨了便宜。”
“此言极是……”牛加挑着眉头笑道:“可用财货贿赂马加,邀来联兵起事,终归压他狗加一头。”
格勒苏近前一步,乃道:“领主谋划甚是,我这还有一计,可保万无一失:辽东公孙氏……”
“嗬,你若不言,我倒忘了此中厉害!”
牛加拊掌大笑。
“公孙氏一言,可抵十万雄兵。若他首肯,谁人不从!”
“公孙氏贪得无厌,平日又与狗加交好。拉他入伙,要耗费多少牲畜?”
说话间,巴努浑不禁皱起眉头。
格勒苏笑道:“辽东富庶,非此间可比,些许牲畜,不足挂齿。唯有一物,方能动其心魄。”
“何物?”
众豪民齐声问道。
“叶噜貂。”
“这……”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言语。
巴努浑当先叫嚷:“叶噜每岁进献的貂皮,我等自用尚且不足,怎好拿来贿赂!”
众人点头称是,旋又窃窃私语。
掌管互市的杜佛嚷道:“速末水畔的貂皮何止千万!叶噜唯爱铁器,只要领主开口,貂皮自会源源不断……”
“不可!”
怒喝声中,抢出一个老者,身披狐皮裘袍,在一众貂裘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叶噜素怀异心,今以石骨为镞,尚且叛乱不休,若得了铁器,亡人如何平叛?切不可因小失大!”
“无事生非!”杜佛恨道:“诸部交易尽归叔库掌管,此人不过贪婪鼠辈,纵是得了铁器,也只会待价而沽,岂敢拿来反叛?”
“叶噜狼子野心,断不可交与铁器……”
“罢了,岸兀斑,叶噜与野兽无异,何须终日提防。”杜佛瞟去一眼,问道:“依你高见,貂皮从何而来?”
“加赋。”
“哈哈,说得轻巧。去岁方才加赋,今年又加,你是逼着叶噜反叛!”
杜佛一边笑着一边提起金饰腰带。
眼见牛加不言,巴努浑借势劝道:“岸兀斑包藏祸心,意欲扰乱亡人,望领主严饬,以儆效尤。”
“我心可鉴日月,大人切莫血口喷人!”
岸兀斑嗔目叫嚷。
“就事论事,不可无端攻讦!”
牛加打断争执,旋又问于格勒苏。
答道:“目下看来,加赋,似更稳妥……”
“诸位以为如何?”
牛加再问众人。
大厅内顿时吵作一团,有说加赋的,有说交易的,一时间好不热闹。
争执时,家臣移步门下,似有所禀。
牛加见状,止住喧嚷,唤其入内。
家臣禀报:速末、白山、伯咄、号室、安车骨五部贡品清点完毕,来人正在门下候命。
“叶噜貂来矣!”
牛加拿定主意,乃唤一行来见。
家臣得令而去。不一时,便引着五人入内。
其人身着猪皮衣襜,头蓄发辫却形状各异,周身涂满猪脂,腥臭恶人,一众豪民不禁掩鼻退后。
伏地叩首已毕。
牛加昂首问道:“尔等之中可有译者?”
一白须老者抬头答应:“小人识得上国言语,请以传译。”
牛加应允,乃道:“一者,亡人欢迎诸部纳贡,愿我等世代和平。”
老者应道:“承蒙领主期盼,诸部亦怀此念。”
“再者,大王喜爱貂皮,特许尔等今后春、秋各进献一回。”
老者面露难色,苦笑道:“上国容禀,去岁方才加赋,今朝又加,叫我等如何答复。”
“你这老儿,想的恁多,只管传译便是!”
老者只得说与旁人。
四人面露愠色,抬眼斜视牛加,只是不敢发作。
大厅内一时静寂。
牛加干咳一声,假意叹息:“亡人深知尔等苦衷,奈何王命难违……”
“上国富庶如斯,何苦欺人太甚!”
一肃慎青年起身大呼,打断了牛加话语。
众豪民倒吸一口凉气,转首打量青年:五短身材,浑圆的脑顶刮得一干二净,只有两鬓蓄着细长发辫,宽大的脸盘上拧着一对浅眉,双目炯炯有神,兀自怒视牛加。
“他说甚来?”
牛加喝问老者,言语间满是惊诧。
老者一时语塞,不知作何答复。
岸兀斑精通肃慎语,乃高声应答:“他说领主欺人太甚!”
顿时人声鼎沸,众豪民要求处死青年。
巴努浑上前啐了一口,捉刀叫骂:“竖子,此间竟是何地,岂容尔等狂吠,且看是你脖颈硬,还是我刀头硬!”
青年大惊,连连退却。
老者见状,忙伏地求情:“领主见谅,小子初来上国,不识威严,其兄乃是越羽族长,还望领主宽恕。”
杜佛听了,立地阻拦巴努浑,忙不迭地摇首示意。
岸兀斑双眼霍地一亮,当即建言诛杀青年。
格勒苏瞥向牛加,见其面色阴沉,乃低声劝说:“越羽乃速末大族,屠其宗亲无益,还望领主息怒,饶小子一遭。”
牛加听罢,颜色稍解,手指青年喝问:“你叫甚来?”
“木尔哈齐。”
青年吓得不轻,慌忙叩首应答。
“这般绕口,听来就不成器。小子,仔细听着:尔等叶噜,于亡人眼中不过蝼蚁,无论怎地喧闹,一脚下去终归死无全尸。今日恰逢喜事,姑且饶你一遭,速去,往后莫要来了!”
牛加言罢,叱令五人退去。
“蛮族如此冒犯,领主为何不杀?”
岸兀斑皱眉追问。
“嗬,终日嚷着剿灭叶噜,真个如此,貂皮从何而来?”
牛加不喜,起身又道:“今岁贡赋,一并送去辽东,只当赊欠你等,待来春贡献时一并补足。”
众人虽有怨气,却不敢再言,各自垂首散去。
再说木尔哈齐一行五人,跟随家臣赶到东门。
家臣驻足呵叱:“今日不施杀戮,全赖领主恩典,此事……尔等要胸中有数!”
老者连连称是,又打怀中取出一颗赤玉,谄笑着双手奉上。
“感念大人帮衬,明春免不得再来叨扰。”
家臣抓过赤玉,放在手中把玩一番,虽算不得上品,却也值得几顿酒肉,姑且揣入怀中,旋又指向木尔哈齐,叱道:“此等顽劣之徒,今后休得再来,否者,纵是领主不言,我亦容不得尔等!”言毕,拂袖而去。
老者道一声侥幸,回首数落木尔哈齐:“小子口无遮拦,若惹来杀身之祸,我如何向你家酋长交代!”
木尔哈齐连忙道谢,复又缩首环顾,生怕来人捉拿。
“如今知道怕了。”
老者冷笑一声,指着城栅上的一排木杆发问:“上面悬着何物,你等可知?”
四人抬首看去,见每根木杆下悬着一颗头颅,正在寒风中来回摇曳。
“头颅!”
木尔哈齐脱口而出。
老者问:“何人头颅,你可知得?”
木尔哈齐摇首不言。
“此为老酋长头颅!”老者不禁唏嘘,叹道:“领主掌事以来,凡有起事,必斩统领头颅悬挂此处,借以警示诸部。这新近挂上的,便是伯咄部老酋长秦蛟!”
木尔哈齐听罢,心下一阵酸楚,喟然长叹:“此等勇士,应归葬天石山下,岂容亡贼亵渎……”
“好小子,倒是有些志气!”老者摇头感叹:“奈何你身材短小,当不得大事……”
“住口,快滚!”
守卫叫骂一声,更上前驱赶。
一行不敢耽搁,往奔城东邑落。那里候着数十人,只待贡品交割,便向平民兜售猪脂、兽皮、赤玉,以换些陶壶、陶罐,质地虽然低劣,运回部落却殊为走俏。
眼见五人走来,众人一拥而上,你言我语地问个不停。
其中两个乃是木尔哈齐好友:卑特赫、文册赫恩。
二人反复追问:城内是何形状、牛加怎地模样、豪民穿戴如何。
木尔哈齐也不答话,伸手从卑特赫怀里夺过一个陶罐赠予老者,尔后回望城栅,慨叹:“亡贼欺人太甚,不屠此城,我等终无宁日。”
文册赫恩笑道:“莫非牛加会使巫术,见得一面便着了疯魔?”
“诚然!”木尔哈齐咬牙切齿,恨道:“臭嘴张合之间,要我等每岁进贡两遭。”
“猪崽子,是要逼死我等!”
卑特赫跺脚怒骂。
“此间不是说话处,快走,今夜要赶到扑鹰水!”
老者招呼一声,引着众人往东走去。
入夜,行至扑鹰水西岸。
十余人在此看守木舟。为首那个唤作伐狼古,也是木尔哈齐好友,才一见面便摇首叹息:“今日下户纳粮,此间寥寥数人,换不来好物,可惜了这趟行程。”
木尔哈齐不发一言,自顾自地跳上木舟,倒头便睡。
伐狼古一头雾水,回首看向卑特赫。
“休矣。”卑特赫摊手苦笑:“亡贼要我等一年两赋。”
伐狼古顿时涨红了脸,失声吼道:“我说甚来,亡贼实有屠我之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
“返程——”
老者嗔目怒视,喝令众人划动舟楫。
十余只木舟顺流而下,子夜时分汇入速末水。
是时,夜空如穹顶般笼罩水面,深不见底的河水映出点点繁星,一众木舟正穿梭于星月之间。
突然,一尾大鱼跃出水面,引起一阵喧闹,搅破了木尔哈齐的清梦。
“卑特赫,你好大的胆,竟敢在亡贼水里钓鱼!”文册赫恩高声叫嚷:“被你父亲知晓,免不得一顿叱骂。”
“休要提他,终日谨小慎微,若不是母亲和舅父撑持,怎能作上族长!”
卑特赫回首看去,见木尔哈齐正望着夜空发呆,嘿然笑道:“天上掉不下貂皮,莫如起身吃鱼!”
木尔哈齐心乱如麻,索性闭目养神。
“这世间美味,莫如此处河鱼,食其肉如啖亡贼之肉!”
卑特赫说着,取出一把利刃,将鱼剁成几段分与旁人。
鱼肉方才入口,天边惊起一声炸雷,接着南岸传来兽吼鹿鸣之声。抬眼望去,林间惊起飞鸟无数,密密匝匝地涌向水面。
恰在此时,一个巨物从天而降,猛地砸在河岸处,只将乱石林木碾得粉碎。
众人惊诧万分,发出阵阵呼喝,竟不知此为何物。
“巨足!”文册赫恩看的真切,惊呼:“乃是巨人一足……”
话音未落,又一个相似巨物落入水中,一时激起千层水浪,撞得木舟摇摇晃晃。
众人如梦方醒,仰首望去,果真瞧见两条巨腿,腰身之上竟已没入天际。
卑特赫回过神来,探手捉来舟楫,大呼:“我等已为巨人察觉,若不逃命,必要化作齑粉!”
说话间,岸上巨足抬起,继而踏入河中,眼见得是奔木舟而来。
众人惊恐万状,有的呆若木鸡,有的抱头哭嚎,更有的张开双臂祈求庇佑。
情势紧急,文册赫恩一把拽起木尔哈齐,欲往水中躲避,反被其死死抓住。
“巨人来矣,速去!”
文册赫恩高声呼喝。
木尔哈齐疾声问道:“老人常言,巨人乃卧勒多神侍卫,凡人若能触碰,便可一生荣华,是也不是?”
“或有之……”文册赫恩侧目瞥向巨足,低声应道:“想是戏言……”
“戏言耳,速去!”
伐狼古从旁催促。
木尔哈齐猛地挣脱文册赫恩,纵身跃入水中,竟向巨足游去。
“回来,莫要寻死——”
文册赫恩等连连呼喝,喊声却已没入水浪之中。
波涛之下,木尔哈齐时隐时现。彼时巨足已到,眼见得要被踏作齑粉。说时迟,那时快,只在巨足落下时,木尔哈齐奋力探出身子,扬手摸到巨人脚掌。
那巨足仿佛被虫虿蛰咬一般,连忙往后退缩。
接着天上传来一声低吼,巨人腿脚竟然渐渐消融,最终化为一团雾气,在水面上缓缓飘散。
河岸重归平静,惊鸟纷纷归巢,适才景象真如梦境一般。
“木尔哈齐何在?”
夜空下,卑特赫疾声大呼。
众人似梦初觉,连忙四下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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