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楚风
第一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旧版）

婚

滚滚滚！

长江以东都是水，

浪花淘尽的都是英雄？

莫笑吕公蠢，

只怨世道人心狠。

谁料结婚皆成了昏，

命里无时全不准。

妙妙妙！

贺钱一万尽是空头支票，

半生许愿菩萨哪里知道。

唱什么阳春白雪，乡音俚调？

只将那生生死死看淡，

分分合合全都付诸一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使再辉煌的今日也终将成为历史。每个人的人生曲线在时间的坐标轴上起起伏伏，而正是由这些最细微的个体却组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的叙事。

这个故事从两千多年前沛县的一场饭局开始。

秦朝末年，一户吕姓的大户人家据说为了躲避仇杀，从砀郡单父（今山东菏泽单县）举家迁到了沛县。吕家的老太爷吕公和沛县县令是好友，县令之所以大摆酒宴，一方面为了给好友接风洗尘，另一方面看看能不能和吕公攀上亲家，因为吕家除了两个儿子之外，还有三个貌美如花的女儿。

自古以来，饭局对于中国人来说意义重大。千万不要小看人情社会中的饭局。在县令的饭局上，你可以借此交结到沛县当地重要的人脉、圈子、机遇和资源。因此，每逢县令设宴，无论什么缘由必定高朋满座。而县令的酒宴可不是什么免费的午餐，按照传统的惯例，沛县的大小官吏，土豪乡绅都要带着礼物前来祝贺。如今，借着县令老友乔迁之喜为由，沛县的高级沙龙聚会再一次开始营业了。因此为吕公接风的这次饭局，看起来是县令在请客，但对于所有人来说，各有各的盘算，都不是赔本的买卖。

王陵和雍齿是当地的豪强，他们的家族在沛县当地颇有势力。他们希望通过饭局交结官府，拉拢人脉。这二位自然是贵客，也都带着厚礼而来。他们的马车刚刚挺稳，负责维持秩序的卒史周苛、周昌兄弟就殷勤地拉开轿帘，恭恭敬敬地引两位大人入了正堂。

周勃穿一件旧衣衫，脚上的鞋子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沾满了泥土和灰尘。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礼盒，上面写着“谨拜”。他有些紧张，但仍然强颜欢笑地走了过去，把礼盒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我带来的一点薄礼，请笑纳。”周勃说道。农户周勃是做编织养蚕器具生意的，他家境寒酸，跟县令和吕公其实并不熟识。他之所以也来拜贺，就是想在宴会上认识几个大客户，顺便解决一下产品的销路问题。

门房接过礼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摞绢帛。他只看了一眼，不屑地笑了笑，便放到了一旁。因为随礼太薄，周勃被引入堂下就坐，因而暗自忿忿不平。

负责接收贺礼的掌簿，名叫萧何。他仔细核对着每一笔礼金，以确保记录的准确性，他把每一项数据分门别类地记录在账本上。萧何在沛县担任主吏掾，做人事方面的工作，算是县令的左膀右臂。因此收钱这类私密的任务，县令就放心地交予萧何来处理。由于赴宴的人实在太多，萧何特别规定：送礼不足千钱的，请自觉坐到堂下。

“让一让，都让一让！”

这时门前熙熙攘攘的宾客中，突然冒出一个洪亮的声音。但见一位膀大腰圆的壮汉一手拎着一只肉狗挤了进来，略带调侃地说：

“你看这条狗是坐堂上，还是坐堂下？”

众人哄堂大笑。这位声如洪钟，一脸凶狠相的人名叫樊哙，是个屠夫，专门做杀狗的营生。他皮肤黝黑，像是被烈日烤焦的岩石一般，透着野性和威猛。这次宴会上所食用的狗肉就是他提供的。沉稳的萧何都没正眼看他，顺手指了指后厨。

看到县里又大摆酒宴了，不少人不请自来想蹭白食，但大多数有非分之想的都被忠于职守的周苛、周昌兄弟拦在门外了。但凡有人想进门，他俩就会递过来一个帖子，意思是：赶紧掏钱吧。

然而有一个人却是例外，他对这些小把戏不屑一顾。看见递过来的帖子，他直接对着堂内高声说道：“贺钱一万！”

这一万钱相当于多少呢？当时秦朝的货币被称作“秦半两”，一万钱相当于一斤黄金或黄铜，这个家伙随口开出一万钱的空头支票，大致相当于现在十万元人民币。

正在收账的萧何定睛一看，笑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同僚兼好友，刘季。他身材魁梧，挺拔笔直，令人瞬间产生仰视的感觉。这人担任泗水亭长一职，相当于现在的派出所所长，是个老江湖。

刘季这一嗓子喊得相当响亮，在场的诸多宾客都听得清清楚楚，堂上的吕公自然也听见了。这个吕公有个小爱好，就是平时特别喜欢给别人相面，他见刘季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心中顿时升起敬重之意。再加上看在刘季喊出一万钱贺礼的面子上，初来乍到不知底细的吕公，赶紧迎上来行礼：“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刘季作为贵宾被吕公亲自引到了上座。这个大忽悠居然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主位上。

一旁的萧何见状，连连向吕公递眼色：此人爱吹牛，贺钱一万不足为信，他身上恐怕连一个子儿也没有。

不过吕公的兴趣点现在从钱转移到了人，他很是好奇，仔细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酒桌之上，刘季面对着县内众多官僚大佬，谈笑风生，洒脱自如，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他犀利的言辞和幽默的风趣，常常能够引发众人的爆笑和掌声。吕公顿时觉得眼前这个人仪表不凡，机智风趣，将来一定会成为有影响力的大佬。

刘季与吕公在酒宴上喝得非常尽兴。筵席结束，宾客散去，吕公仍然意犹未尽，借着醺醺的酒劲拉着刘季非得要给他露一手：

“年轻时候我最爱给人相面，而且非常地准。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今天我特别要露一手给特别的你。”

“我看你相貌气息，怎一个大富大贵了得？你眉宇间流露出坚毅果断之气，这说明你是一个敢于决断之人；你鼻梁高耸，鼻翼张扬，足以展现出你对事业的追求和野心。”

“你看我腿上还有七十二颗黑痣。”刘季一边说，一边醉醺醺地撩起衣衫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好腿！美腿！”吕公仔细观赏，啧啧称赞，“根据我对痣相的研究，七十二个黑痣代表着一种特殊的痣相，乃七十二地煞相助。这种痣相一般出现在有抱负和追求的人身上，也代表着你有着非常好的运势和人缘。”

算命，这是一个全世界都流行的文化现象。中国历史悠久文化博大精深，算命自然起源得更早。早在商周时期，人们就利用甲骨进行占卜。占卜往往与祭祀和国家大事相关，为官方所垄断，有着专门的司职人员大祭司和一套非常成熟的制度。然而到了战国时期，算命开始平民化，神圣的意义也逐渐被消解。这就如同西方的新教之于天主教，人人都能接近至高无上的神灵了。到了战国末期，算命更成为了全民娱乐，就连吕公都能瞎比划两下子。

酒精是个催化剂，能催生出许多奇妙的事情。这两个老男人在酒精的刺激下彻底地敞开了心扉，寻找到了很多共同的话题。他们一边相面一边畅谈人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两个人说长道短，不停地争论，从国家大事一直争论到年龄大小的问题。

吕公一把拉住刘季的手：“兄弟啊，你今年贵庚？”

“我应该比你年长，今年三十有三。”

古人的寿命比现在人要短，平均寿命大约在三四十岁，因此刘邦称自己年长是有道理的。

吕公摆摆手哈哈大笑道：“我今年三十五，长你两岁。你是弟弟，我是哥哥。”

刘季表示不信：“你欺我不知，如何证明你比我更年长？”

那个时候又没有身份证，仅靠几缕花白的胡须，吕公实在难以说服这个醉意熏熏的家伙。他俩喝了太多酒，眼神开始模糊，脸上也渐渐泛起一丝醉意。他俩的话题逐渐变得夸张和放纵，给人一种既荒诞又真实的感觉。吕公睁着被烛火映照得红彤彤的双眼，雄性的好胜心顿时喷涌而出：眼前这个家伙显然很难缠，我不仅要年龄比你大，而且辈分也要压你一头。

吕公心生一计，幽幽地说：“我要提醒老弟，即使一个人相貌气息再好，也需要后天坚持不懈的努力和贵人相助。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实现大富大贵之梦。”

“我有一个宝贝女儿，名叫吕雉，年方二八。你若是不嫌弃，就让她为你扫地做饭，你做我的女婿，怎么样？”

贵人何处寻，不就在眼前？刘季先是一惊，随即大喜，心里却想：活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讨了个媳妇，什么都能忍了。于是，他连说三声好，纳头便拜：“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一个为了讨个媳妇，一个为了抬高辈分，两个醉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成了这门亲事。世界真奇妙，刘季开了一张空头支票，白吃了县令的一顿酒，还顺道把吕家的女儿骗到了手。这真是应验了那条亘古不变的真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刘季走后，吕公的妻子听说女儿被许配给了村里的这个老光棍，大为恼火，她不住地埋怨丈夫：“你总说要把女儿嫁个好人家，县令专门款待你，你倒不同意这门亲事，现在怎么就随随便便选了这么个老混混呢？”

“我听说这个刘季还和前村的曹氏有染，生了个男孩。我们家的黄花大闺女怎么能白白便宜了这个老家伙？”

吕公却不为所动，他认为自己是个言出必行的人：“闭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屁！”

没过多久，吕公再次喝大了，他又给人相面。这次他给相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杀狗的屠夫樊哙。吕公醉眼惺忪地对樊哙说：“你这人虽然杀气腾腾，倒有将军之相。”

酒到深处情意浓，吕公又自作主张把小女儿，吕雉的妹妹吕嬃，许配给了樊哙。这次，吕公老婆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于是刘季和樊哙就成为了连襟。

吕公为什么要把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刘季和樊哙？这个老头真的喝糊涂了吗？

所有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事情在更深层次都有它的合理性。吕公并没有糊涂，他其实另有盘算。为躲避仇人，吕家才举家迁徙到沛县。初来乍到，他们人生地不熟，想要在当地立足必须找个靠山。在饭局上，吕公发现县令优柔寡断，谨小慎微，而亭长刘季却气场十足，天不怕地不怕，压根没把饭桌上的一众官员放在眼里。

吕公太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了，在秦末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之中，再高的官位都不保险，只有胆识才是最靠谱的。吕公看不上县令的唯唯诺诺，却看上了刘季的气魄，因此才会拒绝县令的好意，反而向混世魔王刘季主动示好。

再看吕公的女婿刘季和樊哙，一个是亭长，一个是屠户，俩人都非良善之辈，沛县当地没有人敢欺负他们。如果说吕公选择刘季是出于一时糊涂，那么把小女儿又嫁给了樊哙则说明吕公的目的非常明确。

有了这两个彪悍的女婿，再加上吕公还有吕泽、吕释之两个儿子，这样一来，吕家在沛县当地就迅速站稳脚跟，再也不怕被人欺负了。因此，吕公才会不顾老婆反对，如此坚决地同意了这两门貌似糊涂亲事。

这才是吕公的如意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