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藏玄止
第二十章 男儿膝下有黄金(4)【魔果篇】(旧版)

云舟隐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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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石音走下楼,对玉兰居的管事说:“备车,我要下山。要快。”

管事一愣,忙问:“老爷这是要去哪里?”再看天色已经晌午,“老爷,要不吃了午膳再去吧?”

“不了,拿些米粿在车上备着就行。”

章石音匆匆留下一句,径自回到房中。他从箱底拿出一套黑紫团蓝羽孔雀的大袖长衫。那是他去怀宁上任时,他的妻子钟淑娟用自己的嫁妆为他定的衣服,也是他最贵重的衣服。

他褪下居家深衣,换上黑紫长衫。

阳光透过窗格落进屋中,落下规则而精美的光斑,空中的浮游在光明中起起伏伏。

章石音转过身,打开墙边的檀木大柜,从最里面取出一个镶金的黑色木匣,小心打开包裹的红色丝绒,露出了那一方雕刻精美的石砚。石质晶莹细密温润如丝,纹如浪滚云涌。这方砚是他升州牧后,在徽州为官的同窗宋师兄托人送给他的洮砚,他一直舍不得用。

他细细抚过砚台上的纹路。没有一个文人能拒绝一方如此精美的砚台。他能想象砚石在砚池中研磨过墨汁的美妙手感,墨汁通过研磨后飘散的淳厚香味。

章石音仔细地用红绒将砚台重新包好,小心地放入木匣当中,再用一块锦缎包裹在外面。然后,抱着它,毅然走出了房间,走下楼,登上了马车。

章石音坐在车上,还是有些不放心,对着车边的管事,道:

“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照看晚兰,别让她做傻事。”

管事点头称“喏”。

章石音知道,管事一定没明白。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放下车帘,让车前行。

马车马不停蹄地跑了大半天,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长乐坊是京城有名的大坊,也是有名的富贵街巷,西望皇城巍峨,那吴山之上犹如云中楼阁的城隍阁金碧辉煌,堪称一景。运河清癯贯穿街坊,杨柳弯弯千灯碧云,两旁高墙朱门偶尔露出些许雕楼画栋,皆是官宦名门的府邸。

马车在一扇颇为富丽的府门前停下,府门上的牌匾写着“章府”。

现在章家的当家是越州学台章睿恩。学台属于地方官,本来是保不住这长乐坊的宅子的。但是章睿恩靠着岳父的势力,搞了个五品京城附近的越州学台。

章石音敲开了门,不一会门童叫来了一个老管家福伯。章家老仆人都知道章家早年离家的大少爷现在可是一个封疆大吏。老管家福伯见了来人是章石音,一面欢喜地高呼着一面打开了大门,欢天喜地地迎着章石音进了章府。

但,章家并没有人迎出来。大夫人陈氏让管家直接把人带到饭堂,因为他们正在用饭。

福伯很为难,毕竟章石音不管怎么说也是章家离家多年的大少爷,而且还是一州之牧,此番也算衣锦还乡,让人直接去饭堂会见不是待客之道。

章石音很清楚,这是大夫人陈氏故意给自己的下马威。“算了,福伯,你带我过去吧。”

福伯为难地看了看少爷,只得点点头,带着人去了饭堂。

陈氏并不是章石音的生母。章石音的生母出身贫寒,在章石音六七岁时生第二个女儿难产早亡了。陈氏进门后一直就视章石音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针对。陈氏是太学院掌教的女儿,而他的父亲为了攀附陈家的权势,对陈氏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以至章石音年幼时不仅吃不饱穿不暖,有时还不得不跟下人一起做活,受尽了屈辱。

后来,章石音娶了钟淑娟为妻,原以为也算是成家立业了,可以让父亲对自己刮目相看。没想到,父亲嫌贫爱富,仅仅因为钟家并非官宦人家,对钟淑娟处处刁难,还和陈氏一起把他的爱妻当奴婢使唤。

如果可以,章石音是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到这个地方的。

章府不大。门面看着富贵,内里不过三进院落。现在看来似乎比他离开前还小了一些,应该他走后又卖了一些地产出去。

福伯带着章石音穿了一个走廊就到饭厅。

饭堂还是章石音记忆中的饭堂,只是窗门家具比记忆中的旧了些。

饭堂之中坐了一桌人,章睿恩、大夫人、二夫人、大夫人的一儿两女、其余都是章石音不认识的面孔,想来该是他的“兄弟姐妹”的妻子和丈夫什么的。一大家子全挤在一个桌,让整个饭堂显得无比拥挤。

大夫人陈氏冷嘲热讽地率先发难:“我道是谁呢。不是说再不跟我们来往了吗?现在居然还有脸回来。”

“哎呀,好了好了。平儿(章石音原名章世平)回来就好了嘛。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呢?”章睿恩好声好气地哄着大夫人,再看向章石音的眼里满是欢喜。“平儿,哎,爹现在腿脚不方便,这才让你到饭堂相见,你别怪大娘,也别怪爹啊。再说了,咱们也是一家人,没必要那么客套。平儿,你吃过了吗?阿福,赶紧给少爷腾个座啊。”

“凭什么要给他让座呀?”陈氏纹丝不动地坐在座上奚落道,“他不都入赘钟家了吗?有什么资格坐在这儿呀。哎,怕不是外面混不下去了,这才逃回来的吧。”

“话不能这么说,平儿好歹也是一州之牧,怀宁那地方苦是苦了点,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章石音看在眼里,心中古井无波。他虽然离家多年,但他很清楚,陈氏固然刻薄蛮横,可若无父亲授意,她断然不敢做什么。父亲看起来欢喜,实则不过是跟陈氏一唱一和的一曲双簧,都是奚落自己的。

章石音本就无意纠缠,便单刀直入地说:“不劳烦家君和后娘了。我这次来是有事与家君相商。”

陈氏嘲讽道:“老爷,您这大儿子可真是好礼数。十几年不来往,一回来就求您办事呢。这就是求人办事的样子吗?我看,他啊,就是仗着老爷您对他宠爱有加,恃宠而骄呢!”

章石音大袖下手握得关节都白了。

“哎呀好了,平儿毕竟是我儿子,何须如此多礼。”章睿恩饶有兴趣地问:“平儿所求何事?这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你就在这里说吧。”

章石音微微环视,这满堂妇孺,也不看茶也不看座,显然是没把他当客,甚至没把他当人。章石音早就知道这家人的德行,并不意外,而且他本来也不是跟他们谈感情的。

章石音直截了当:“我听闻玄天遴选龙凤斗的人选是由各州学台考核举荐的。这名单,家君您该还没上报吧。”在章石音的记忆里当中,他的父亲对这种事向来不是很积极,尤其还是为了他所不看好的仙门办的事。

章睿恩闻言气氛一变,捋着胡须,思虑了起来。“龙凤斗的名单,我确实还没有上报。”

章石音暗暗松了一口气,拱手道:“不知家君能否在越州的名单上加一个人?”

章睿恩捋须沉思,陈氏在一旁不敢多言。

片刻,章睿恩捏着胡须,老谋深算地道:“你欲推荐何人呢?”

“小女钟挽灵。”

章睿恩也不演了,冷笑了起来,眼里全是嘲讽。“凭什么要帮你?钟挽灵,好一个钟挽灵,连祖宗的姓都改了?章世平你真是好大的本事,你眼里还有没有章家列祖列宗!?当年若不是你执意要娶那个女人,事情也不会闹到皇上那里,弄得满城皆知,章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现在居然还要我去帮那个女人的女儿?”

“反正你也容不得女儿。”章石音忍不住咬牙反驳。

当年,他母亲难产生下的妹妹,生下来时其实还活着,只是最后仍是饥寒交迫死了。他怎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再经历像他儿时那样食不果腹备受羞辱的屈辱,更不能让女儿跟他无缘的小妹一样夭折。

“好啊,你还学会顶嘴了?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是,你现在是三品大员,封疆大吏。可那又怎么样?再大不过是穷乡僻壤的老爷,你爹我可是京官!你不是了不起吗?你擅自更名不就是不想认我们家祖宗吗?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还不是要来求着我?!”章睿恩轻蔑地笑着。

章石音默默听着章睿恩的嘲笑和谩骂。

“章家是怎么对不起你了?”

他永远记得他娘刚死尸骨未寒,他爹为了迎娶陈掌教的女儿,将当时六七岁的他和娘的尸身一起关在后院柴房。前厅大摆筵席红绸结彩,柴房鄙陋,娘尸身前连个供奉的白蜡烛都没有,就因为怕冲撞了喜事不敢用白。

“章家好吃好穿供你长大,你就是这样报答的吗?你以为是谁供你读书学字?是谁供你考举入仕的?你根本就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这些话听在章石音耳中,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人生。他住在章府中,却又不在章府中,他住在佣人的院中,有一间单独的小间。他看起来是不用担心钱银,可他每天寅时就需要起床打水起炉灶,不然他就只能捡别人吃剩的,若是这也没有,他那天便要饿肚子。

他永远不会忘记腊月天大半夜里,他默默用冰水搓洗外袍。这件衣服很好,但是他只有一件,他如果不能今晚洗完烘干,明日他就无衣可穿,也就不能去私塾。他的父亲绝不会允许他穿着仆役的衣服去私塾。

“要我帮你可以。”章睿恩险恶地笑道:“除非你现在当着大家的面跪着承认过去的错误,恳求我原谅,我会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考虑考虑的。”

章石音咬了咬牙,深深呼出一口气,强压下这翻涌的恨意,撩起下摆,竟然直挺挺地当众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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