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劫
第八十七章 半幅纹身（旧版）

秋日的莲池遍布残茎枯叶，萧瑟之意甚浓，周立冬看着雨后暴涨到几与桥面持平的池水，淡淡回应道：“人人都不大敢出门，你这跑来跑去的，倒是不怎么害怕。”

????青黛叹了口气，道：“四小姐总想知道外头情形怎么样了，青黛要是不出去，您肯定就跑出去了，那才叫人担心害怕呢。”

????周立冬抿着唇角沉默了良久，方低声道：“青黛在府里这么些年，虽有主从之分，但也算是除了父兄之外，与我最亲近的人了……”

????“青黛无根无业，无亲无友，本当一世飘零，府中加以收留便是大恩。晃眼间年华已过，别的想头也没了，只希望一直陪着四小姐，能这么平平安安的就好。”青黛说着说着，眼圈不由一红，“饶是这样，疫病最烈那几天我也没拦住您哪。最终能安然无恙没有染病，肯定都是夫人在天护佑。”

????听到她提起母亲，周立冬低下头，紧握成拳的手掌慢慢展开，露出掌心一枚小小的玉坠儿。

????普通的软白玉质，粗疏的雕工，绾着缠丝红绳。

那是她幼时去玉器铺子里玩耍时学人家雕的，回来送给母亲后她一直精心收存。

母亲下葬时为了防止父王睹物思人，母亲生平所用的器物都跟随母亲下葬了，唯有这个玉坠儿因太过粗劣被留了下来，才算是留下了一件可供凭吊的遗物。

????“是啊，人世凄凉，孤身无依。除了父兄以外，也就只能指望……虚空中的幽魂来护佑了。”周立冬将玉坠举在眼前，手指突然间颤抖起来，柔软的缠丝红绳不慎从指间松落。

????青黛惊慌地探身去接，哪里来得及接住，只听轻微的扑通一声，浅绿的池水溅起涟漪，玉坠立即没了踪影。

????周立冬对母亲这件唯一的遗物有多看重青黛最清楚，眼见她脸色已白，赶忙脱了外衫软靴，一头扎入池中，摸索了一回又冒出水面，安慰道：“四小姐别急，我水性好，慢慢找肯定能找着！”

????池面上的水纹随着她再次潜下而层层荡开，撞上木质桥墩，碎成两片，又无声地荡回。周立冬静静地站在九曲栈桥的边沿，眼底深处涌起说不出的哀凉。

????“找到了！四小姐，我找到了！”一只手破水而出，指间绕着细滑的红绳。青黛摘开挂在头顶的半腐枯叶，正要再说什么，肩头突然一阵剧痛，整个身体被重重地抽打入水，恍惚间只能隐约看见桥面上主人冰冷的眼睛。

????挣扎，翻滚，弹动，细长的竹竿击打在身体上，每一下都带来火灼一般的疼痛。

????眼看着水下的身影渐渐无力，周立冬面无表情地命令庞仲傅停下了手，绕过桥头来到池岸边，冷眼瞧着虚软的人体几沉几浮，终于爬到岸边，伏在湿泥中喘息。

????数番水中的击打，早已将青黛身上的贴身衣服抽碎，裸露在肩胛上的文绣是那般显眼，笔笔刺入眸中，如此清晰。

????眼底已是一片血红的周立冬，她的足底踩在这幅文身之上，将好不容易半抬起头的青黛重新踩入湿泥之中。

????“我追踪敬彦，追踪区家兄弟，自信绝对没有被人察觉，可鸠鹤拔依旧源源不断的获取我们府上的情况呢？”周立冬的声音从紧咬的齿间挤出，听上去分外哀伤，“……原来我活在世上这二十多年，身边竟没有一个人是我完全认识的……包括你……”

????污浊的泥水从青黛的口鼻处呛出，她的面庞已开始发紫，“……不、不是……求……四小姐……求求……你……”

庞仲傅闪身来到周立冬身后，轻声道：“小姐，脚下留情，她不能死，还有用。”

周立冬这才从盛怒之中恢复，逐渐松开了脚，地上的青黛轻咳两声昏死过去。

?雨后放晴的满月悬于空中，光华灼灼，将山腰玄灵洞口鸠鹤拔静立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粗糙的碎石地面上。

????敬彦沿着羊肠小道攀爬而上，来到近前，“启禀师父，临安依然封城，区二哥和区三哥也还是没有消息，肯定被困在城里头了。”

????鸠鹤拔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视线悠悠地看着远方。敬彦打小随他长大，自然最会察言观色，见他没有想说话的意思，急忙低头行了礼，退入绿藤垂挂的洞中。

????山风拂过，翻卷起衣角，吹开了襟袖，犹如那日穿过长廊的秋风，清爽中浸着丝丝凉意，平息了肌肤上新刺纹绣带来的灼痛。

????纹身纹在小臂内侧，十岁的鸠鹤拔奔上大殿，和他的双胞弟弟抱在一起，两人兴奋地挽着袖子，察看彼此左臂上新绣的纹身。

????回荡在殿堂内的全是兴奋的低语声，初入痋学的孩童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嬉闹，直到掌尊大人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才整整齐齐排成数列，下拜行礼。

????“若非资质过人、千里选一的孩子，进不了这献国痋学的殿门。你们能到此处，能得君上赐绣这纹身，可谓是门楣之幸，家族之荣，当应善加珍惜，不可辜负。”

????听着掌尊的训词，鸠鹤音悄悄地转过头，向哥哥挤了挤眼睛。

????国中只有五十名孩童入选，鸠家就有两个，何等的荣耀，何等的令人骄傲。

????鸠鹤拔仰头看向半空的满月，右手紧紧地握住另一侧的小臂，其力度之大，几乎快要切断通向掌心的血流。

????良久之后，指节慢慢松开，苍白的皮肤上，却只有孤孤单单的一半纹身。

????“哥哥！哥哥！”鸠鹤音奔出痋学的殿门，奔下长阶。

????十四岁的鸠鹤拔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哥哥素日勤学苦练，这次终考想必是失手了，咱们一起去求求掌尊大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什么叫作再给一次机会？那明明就是从无先例，绝不可能的事，越是这样空泛的安慰，越是让人心中难过。

????“我没事的。掌尊大人看重你，说你是十年来最优秀的圣子，至少爹娘可以为你开心。”

????“哥哥能回家陪在他们身边，爹娘说不定会更开心呢。”

????劝解，开导，拥抱。需要吗，根本不需要。他还不如就站在高高的长阶之上，安静地看着自己离去。

????鸠鹤拔回过身，缓缓走入玄灵洞中，走过中庭，来到自己所居的岩窖之中。

????那枚代表掌尊最高权威的羊脂玉令，此刻就嵌在灰白的岩壁之上，谁也不知道此时执掌它的人，身上居然只有一半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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