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秋月
第五章 常（旧版）

草从梦里钻出，一点点靠近天空与太阳，太阳慢慢升高，落下，一点点接近月亮，黄昏与黎明穿插其中，晚霞与晨曦各自独舞，暮色与清晨不时敲响出发与归人的门扉，春日的热闹便以梦境般的力量造就非凡的众生。

古寺的钟声回响，众鸟高飞，森林岑寂，旷然悠远，嗡嗡回响令山野震动，人也跟着回响，似交出了灵魂飞往高远天际，飞很远，很远，远到时间似乎没有尽头时，才慢慢归位。山林的呼吸，草木的起伏，时间的流动，日照的移动，一切似乎在瞬间，又在很远的将来，一切慢而静又快而瞬，露珠滴答落下，时空颤动，波纹荡开，令人久久无法回神……

这是一个寻常的春日，也是一个不寻常的春日。

寻常在于，除了庙宇钟声比往日更大，回响更令城市震动，草木更旺盛，似乎也没有旁的了；不寻常在于，入世者对于佛的执着。仿佛一日之间，人人都信佛，信众从山腰排到山脚。

这不是一个慈悲的城市，尽管她名叫慈悲。

查证了许多许多书籍，对于这个城市的来名，似乎并无特殊含义，连何人所取、所定，也没有特别清晰的论证，更别提建城年岁、城市历史、文化发展……等，一切，像是一个谜。这里的人并不喜欢解谜，也不喜欢造谜，但却活在谜中，春风得意，如鱼得水，更加是一个谜。要么是史料遗失，要么是未有历史。但更多地证据却证明，这也是一个老城，那听不出年代的却活跃于人口中的古老歌谣，时常摇曳于四季的风中穿过千家万户去往更远地没有边界的原野；那跳动的舞步中神采飞扬的姿态与肢体诉说着久远而深刻的庞大集体回忆；那自成一派的饮食习惯与独特风味中对于食材热忱的近乎赤子的喜爱；那藏在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对于生活的无比忠诚与崇拜；那一往无前、不折不挠、顽强不屈的精神……

她/他们没有图腾，似乎也不需要，她们本身就是图腾与文明，她们没有诗，她们本身就是诗。

她们穿着朴素的衣服走过河边，娇媚得似山间出土的竹笋，嫩尖上冒着骨碌碌的露珠，滴溜溜地随风转，最后，慢慢落下，落在轻飘飘的风中……，她们停下，坐在河边洗衣服，水里流淌着清澈的歌谣，一晃，一晃，流向远方，船夫偶尔划船走过，跟岸边姑娘调笑，几句俚语，逗得大家嬉笑怒骂……，登船的人适时上船，躲进笑声最多的船里，船便开走，长篙撑进绿油油的河中，青苔推它远去……

山的这边，排满了上香的人，男女老少皆有，手上提着篮子，篮里摆满了香烛。

几个锦衣华服的人穿插其中，对比鲜明。

拜佛这样的存在与行为方式有什么意义？有的人说是信仰，有的人说是寄托，也有的人说佛真实存在着……；但对于遭遇浩劫的城市来说，佛约等于无，若诸天神佛只看着人灭绝而不施以救援，那便算不得神佛，他/她们未尽到普度众生的义务……，但灾难过去，生活繁荣，人们还是愿意投靠神佛。因此，我仍未能理解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生活与思维……。

原以为，同我一般对轮回避而不谈、讳莫如深的人，至少有李白、楚舒以及她们周围的一干人等，或说这个圈子，甚至这一代人，应当都对鬼神之事敬而远之，但意外地，今日，她们纷纷化身佛的信徒，顶着日头站在人群中，满脸虔诚。

当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喝着茶，看着慢悠悠飘下的落花，看它飘进茶杯中，缓缓停住。

若信仰的力量是首先放弃自我为信仰，那，如何去建立信仰并以信仰为力量呢？还是，信仰也是人生达成某一目的的工具?

没有答案。

人群慢慢往前挪，陌生的，熟悉的，一并挪到佛的跟前，不一会儿，人群挪完了，剩下空荡荡的路，路边疾风劲草，趁势而深，几个顽皮孩童，跑到草地上，游戏。

山下的姑娘们洗完衣服，端着木盆，哼着歌回家，沿河的街铺，叫卖不绝，过往行人，渐渐增多。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不知何人悲愁，满河流，流得尽春水，却流不尽愁。

顺着声音去找愁人，声音落于风，无影无踪，人也融于人群，难分难辨。撑着船的船夫来来往往，上船的人络绎不绝，没有空着船，也没有闲着的人，人们都忙着各自的事情，在各自的时间里永恒。

一个人跟着船从远处划来，划进桥下，划破阴影后划到阳光底下。清风绿波古城，斯人宛若野人。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那人朝我的方向望来，他的眼底似有春光攒动，一瞬便又沉寂，宛若日照春水，云霞散灭，水草兀自生长，野蛮又温柔。真是个充满故事的人，跟这个城市一样，到处是无人可解的迷题。

男人看了我一眼后便低下头，船再度行至桥下，他撑着竿，爬上桥，再跳入行驶中的船，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宛若功夫高手。跳入船中后，他再朝我看了一眼，我举起茶杯，敬他后，一饮而尽，他便回到船中，拿起酒杯回敬，潇洒得似诗歌里的浪人，满河都当氤氲酒香，或许是桃花?或许是小麦?或许是其他……，一杯毕，他拿出酒壶，敬我，仰头灌酒。当湖饮酒，好不快活！我举起茶壶，回敬，倚树而倾。

那个男人朗声而笑，一种暗哑似潮湿的泥土的声线，因栽满花草，又适逢春季，旺盛蓬勃中带了点力不从心的朝气与矛盾。男人笑着从眼前飘过，飘去更远的地方……

湖面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荡开，似乎笑声仍在。

我收回目送他背影的目光，注视着来船，船上男男女女坐在船头拍照，意图留住春光，岸边的杨柳垂入河中，也似挽住春水，更有落花随流水，飘飘荡荡远去，这船也穿过树影花影，沾着花瓣，慢慢远去……，复又有船来。

船上的人穿汉服、着汉妆，女儿华美，男儿临风，一时竟叫人分不清时代，但动作肆意，语言放声，自由欢快，便叫人知道，是现代人的汉服复兴。姑娘们有的打伞，有的执扇，有的临河自照，有的语笑嫣然，男孩们或坐或站在身旁，看风景，看佳人，当真春日好景，独占三分。

一船过去，又一船过来，竟没有一张脸相似，一身衣相撞，各个美得无双……。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回答我的是那些人在春风里的笑容。就算不是，也算是了吧！

落花纷纷，暗香沉沉，但饮了茶，格外精神，摊在树下晒了会儿太阳，太阳欲烈时，躲进花里，不知人间几何……。

山下不知谁家鞭炮炸开喜庆，满街红纸乱飞，飞来飞去，便有几片随风飞到脚边，和着花瓣一起，仿佛是最鲜艳的花。

人群更闹，人声鼎沸，人流如织，街坊邻居统统出动，似乎哪家有喜事。我从花影里挪出来，看见一身红衣的新娘，娇滴滴地走在红毯上，同样一身红的男人牵着他的手，虽无车马相送，但有红颜知己，凤冠霞帔，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飘洒的玫瑰花铺了一路，香也余了一路，步步生香。

两人牵手行过拱桥，走到桥对面，走近那户人家里去，便看不见什么了。面对面的亲家，知根知底，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错不错……

我又挪进花影里，慢慢便昏昏欲睡了……

寺庙的钟声响起，再响起，反复响，将我从一个意味不明的梦中拉出，慢慢地睁开眼睛。

拱桥上的红地毯鲜红如枫，玫瑰花瓣飘满河中，街上，生活依旧热闹，一如往常，而河流深邃，并不言语。

我埋下头，慢慢入梦，但入梦几次，并不成功。

眼前花落如雨，也快到春日过半，夏之将至。昏昏沉沉眯了会，终究不得意趣。

山钟已响，百物皆安，心却浮躁，寝食难安。仰头望向山上，似乎香的烟雾上升，慢慢接近天空，穿过云气，直达上天……，天外天……。

原来，原来……。佛家安稳，讲究一个求不得。

求不得，求而不得。世人有所求便有所不得，有所不得越要索求……。

越来越高的烟雾从尘世升往天空，越来越浓的烟火气弥漫空气中，路边陆陆续续有人往山上走去，也有人慢慢往山下来，没有如释重负与如愿所得，有的也只是笑容中些许轻松，大约就是这一点轻松，让寺院香火鼎盛。

我加入上山的人群，一步步爬着阶梯，往那香火高升处而去，往诸天神佛的脚下跪倒，以额贴蒲，虔诚跪拜，久久不起。

但我无愿可许，无心可鉴。只以香火，告知神佛，凡人到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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