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江郎
第八十六章 无边密雨【一】（旧版）

神玉城在江郎酒醒的时候迎来了黎明中一场细雨，这是这个季节里第一场雨，来得似乎比人们的预期要早了一些。

昨夜还是月光晴和，所以江郎喝了一些酒。

喝酒的借口有很多，欢喜的时候，应该喝酒，忧郁的时候，也应该喝酒。

江郎昨夜之所以喝酒，是因为蓝二姑施展回春妙手将梦儿姑娘的双腿治好了，蓝二姑对他说：“好生让她将养两个月，两个月后，自然能够下地走路了。”

在他们从凤凰祠回来前，勾结起来盗走雪狐的缪嬷嬷和鸠面婆婆坦陈了自己的勾当，她们之所以要到雪狐，是打算探寻神玉城的秘密；她们之所以在盗走雪狐之后，引诱沈黛眉拜请四位前辈，是因为试探四位前辈是否还在，倘若不在此处了，她们才能够着手下一步的阴谋；她们之所以坦陈一切，是因为她们已经知道在四位前辈还在的情形下，尤其是江郎在此，她们的阴谋根本就不能成就。她们为了活命，只能放弃阴谋，俯首纳降。

蓝二姑最后还是放她们一条生路，人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已经看开了想开了一切，已经不再想杀人。放下屠刀，是很多老人的归真之举。

蓝二姑在给梦儿姑娘疗伤的时候，取用了三滴雪狐的血，她说这样能够使梦儿姑娘好的更快一些。

昨夜的酒，是沈黛眉和江郎一起喝的。在他们和酒的时候，黄五姑居然循着酒香找到了他们，而且丝毫不顾及自己前辈高人的身份，笑逐颜开地和他们一起举杯邀明月。

他们是在一座小亭里喝的酒，小亭建在一面湖上，有曲曲折折的廊桥连接着小亭和水岸。沈黛眉告诉江郎，每年夏季的时候，湖里都会有田田的莲花，虽然不在江南，却比江南更让人流连忘返。

湖面上还有去年枯黄的荷叶，江郎可以猜想到湖底应该已经有新芽幽幽泛出。

当时月色清雅，轻灵的风犹如浅淡的梦，趁着酒香似乎他们也在梦中。

沈黛眉的笑语也如同绵长而且销魂的梦，看着她黄五姑似乎遥想到了自己当年，竟然吃吃地笑了起来，说道：“青春作伴，何等美事。如此良宵，何等醉人。可惜红颜已老，我终究不能像你们一样恣肆欢乐了。”

瞧着手把银壶的江郎，黄五姑道：“江郎奇遇良多，奇缘更丰，咱们眉儿与你也是前世早定的缘分，日后我们这几个老怪物不在眉儿身边，还请江郎好生照看。”

沈黛眉脸上飞起了羞涩，垂头盯着自己的手，不敢出声，却无比期待地想听到江郎说些什么。

江郎这个时候选择了糊涂，王顾左右而言其他，道：“几位前辈莫非打算要到什么地方去么？”

听他离题万里，言不及义，沈黛眉饶是贵为城主，心思比寻常女子深沉，还是恨不得用自己的眼神将假装糊涂的江郎刺伤，却仍旧不敢抬头。

黄五姑笑道：“你这江郎好生诡诈，竟然对一些事情避而不谈。”

江郎也笑了笑，笑容如雪，眼神如月，道：“江郎曾经听闻大明王王国有个名叫傲人凤的女中豪杰，她似乎有几个结拜的妹子，个个都是强中之强，高手中的高手。几位前辈应该也听说过。”

黄五姑似乎有了些醉意，道：“前尘如梦，往事如烟，谁还能记得住从前的事情。江郎可还能记得住以前的事情么？”

江郎的记忆力始终很好，这不仅他自己知道，见过他的人也都有所感触。但是江郎很不喜欢提起自己曾经的旧事，偶尔有人不经意地说起，他也会巧妙地引开。

逃避过往的人，在许多自以为是的人看来，无疑是个可怜虫。

江郎却知道，世间没有什么比过往更容易让人断肠，因为过往有太多的爱，有太多的愁。

没有爱的人必定没有太多的愁，有爱的人注定一辈子被寂寞和忧伤追逐。

世间没有一种轻功能够逃开寂寞和忧伤的追逐，因为没有人能够走出自己的心灵。

江郎瞧着湖面，湖面上洒着淡淡的月影，月影如梦，月影也如愁。他轻声道：“通常月色很好的夜晚，预示着第二天将会有无边的密雨。也许江郎明天要冒雨去探看神玉城的禁地了。”

这个时候，黄五姑有了些倦怠，也低垂下头，幽幽道：“莫道风雨骤，莫说相思苦，点点相思化成雨，此身无处寻孤舟。”

就在她沉沉说完，蓦地湖面上升起一团雾色，雾色中似乎又一条身影，也沉沉地吟唱着她刚刚说出来的词句。

江郎没有动，他似乎没有瞧见湖面上的异动，有没有听到极尽凄婉的吟唱。

“当年，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心仪的男人，他比江郎还要俊朗，还要机智，而且还是一个惊才绝艳的词人，但是终成陌路，他没有辜负我，我自然也没有辜负他，却都永失我爱。”

黄五姑已经沉醉，居然在含含混混地倾诉，沈黛眉听到了她的倾诉，也听出了她倾诉之外的意思。

沈黛眉道：“我们该回去了。也许明天真的会下雨。”

在沈黛眉陪着黄五姑离开小亭之后，江郎还静静地坐在小亭里。但是他手中酒杯已空，手边的银壶中也涓滴不存。

浮生中许多事情也许就像杯中的酒，当空的时候，人们会觉得更寂寞，更无奈。

湖面上的薄雾还在，那身影却渺然无迹，江郎的耳际似乎还飘荡着那悠远而起凄迷的吟唱。

第二天的雨并不像江郎预想的那样让人感到轻盈如梦，细密如愁，却给神玉城带来了勃勃生机，带来了声声欢笑。

江郎起来的时候，就听到了雨声中飘逸着女孩子的欢笑，他打开小窗，就看到了一群侍女正顶着这场春雨在追打嬉戏。

无忧无虑的年纪，必然会觉得什么都很有趣，必然会做些让老去的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江郎当然没有老去，所以他并不觉得这群侍女所做的事情不可思议，如果他再年轻几岁，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和这群侍女一样以独特的方式迎接这第一场雨。

江郎住的地方就在沈黛眉闺房的对面，他看到雨中嬉戏的侍女的同时，也看到了站在门外细细数着雨声的沈黛眉。

她们真的很年轻，即便轻狂，即便荒唐，即便不可思议，即便疯癫胡闹，也令人羡慕，也令人向往，羡慕她们的年轻，向往她们的胡闹。

江郎从来不会嫉妒任何人，但是此时他有些嫉妒这些无忧无虑的女孩子。

沈黛眉也有些嫉妒这些侍女，因为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不能像她们这样肆意胡闹。

身份是一种枷锁，年龄是一个束缚。江郎和沈黛眉都很难打破。

蓝二姑从梦儿姑娘的房间里出来，瞧着偶尔对视的江郎和沈黛眉，道：“我听说你们昨夜喝了酒？”

沈黛眉垂下头，注视着被雨水轻轻叩打的脚尖。

江郎笑了笑，说道：“前辈莫非要教训我们轻狂放纵么？”

蓝二姑沉静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道：“我不管你们是否轻狂放纵，但是我想提醒你们，今日要去该去的地方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的确是该去的地方，因为要找出神玉城秘密，必须要去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就是神玉城的禁地，也是沈黛眉在这里潜心修炼武功的地方。她至少已经有三年没有再到过禁地，因为她忘不掉这里的孤独，忘不掉这里的恐怖。

当然，她知道孤独比任何恐怖还要恐怖。她在禁地的那些日子，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所以她三年前离开禁地，将近三个月才重新学会了说话。

无声的世界，自然是最恐怖的。这就是她从来不打算再进禁地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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