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客
第一章 百年一见(旧版)

一卷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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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看似迷途的燕子。

它选择与整支队伍相悖的路径,独自飞向瀚宇之下。这是每年都要经历一遭的事情,在燕群南徙的日子里,它只停驻在一个名为“十里周”的山野小村。

这一带依山傍水,村镇之间相去不远,十里周是此中最为贫瘠的一个。

凛风乍起,夹裹着北方独有的干冷气息袭来,燕子蜷缩着,甚至像人那样哆嗦了两下。

忍受从秋寒到凛冬结束的冰冷和孤独,它的苦修说起来也不过如此平淡,只是这份平淡所加注的时长,是在一方逼仄的巢穴中隐忍一百年的寒冬。尘世繁浩,修行得道的精怪仙灵不在少数,各有自成一套的途径,方式或优或劣,手段或残忍或良善,时间或短促或漫长,基于本体,赖于本性。

燕子再回神时,看到了肉白的手,砚洗一色的衣袍,以及衣袍下,一双不再生有钩型爪的腿脚。

修行的第二十年,他可以将一双羽翼偶尔化为人手,那是他二十年来最快乐的一天,值得庆祝,他便给自己取了一个将来行走人间的名字,燕槐序。第五十年时,他试着化一张人脸出来,可惜怎么也隐不去一只褐色短喙。直到今天,正好是第一百年,他得以幻化人形,从头到脚是一个年轻男人的模样了。

燕槐序并非第一次来到十里周,却是第一次和人一样,走进这个村子。他记得这里大多数村民的面庞,而村民对燕槐序则是一致的陌生,他们打量着眼前穿街徐行的年轻人,言谈中多了一些疑问的腔调。

“过路的书生吗?”

“穷乡僻壤的,这么体面的读书人,怎么从十里周取道啊。”

一夜淫雨缠绵,故而路面上多积水,水洼大小不一,拼凑成略微浑浊的镜子。借着水洼,燕槐序得以看清自己的新模样:这是一具长身弱骨的躯体,裸露在外的皮肤,尚且没能适应日照,难免是过于白净了,打眼一瞧确是弱不禁风,也难怪会被错认成文弱书生。不过他此时的心情极好,并不过多在意旁人的眼光,他眉眼弯弯,唇角弯弯,连带着行走都是欢快的步调。

十里周不大,整个村庄的主干道,只有贯通东西的一条,而燕槐序要去的那一户人家,就在村子的最东头。

这一户只有母子二人,母亲万萍儿是个疯病多年的寡妇,多半时间都在神志浑噩的状态下度过,她的独子梁岑,今年十六岁。母子二人的生活过得清贫而单调,民间的信奉里,燕子是能带来福气的祥瑞,燕槐序每每飞入他家屋檐下,总期盼着能为这对母子带来些时运,哪怕是让屋里喘齁的疯女人病情好转些,抑或是照顾她在麻油作坊里帮工的儿子,能多领几个铜板的月钱。

隔着一圈篱笆墙,燕槐序在藤门外望见了拾柴而归的梁岑。那个细弱的少年人,两条胳膊瘦成柴棍,耷拉着垂放在身侧,一道长影晾晒在湿漉漉的山野村光中,是洇于生宣纸中央的一折墨痕。

十一年前,是五岁的梁岑救下跌落在檐阶的燕子。那一次,若非得梁岑搭救,燕槐序要么是野猫的果腹之物,要么就只能等死了,现如今的他化成人形,是分一点天地间灵气的精怪,虽不见得有多少妖力可以施展,但总归离着得道之期又近了一步。

梁岑自然也很快就注意就到燕槐序,他上山拾柴归家,正准备解下竹篾筐的时候,发现篱笆墙外站着一个面生的年轻男人。

这个男人身形颀长且瘦削,二十多岁的模样,一身墨色衣袍显得整个人更为细长,磕磕绊绊地朝梁岑询问道:“我、我过路,能否讨碗水?”

十里周小归小,倒也是这山野乡路上行客的必经之地,偶有羁旅之人从村中路过,前两年甚至有人想要在村口做客栈的生意,奈何本钱上失了后劲,一直没能如愿。

当时村里都嘲笑那人,十里周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命,想在这里发财,除非是天上掉馅饼。

那人就笑着回骂道:“还馅饼呢,你们也就是张嘴接鸟屎的命!”

“说得好像你不是一样,哈哈哈哈……”

起哄的人没客气,回击的人更是不拿捏分寸,好在是乡里乡亲的,谁也没放在心上。村里来了过路客,饿了渴了,村民们也都不是吝啬鬼,只道是:“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难时候呢?帮人就是帮自己。”

而这梁家虽穷,一碗热茶,还是给得起。

梁岑心下了然,走过来开了门,招呼燕槐序:“进屋坐,我去烧水。”

“别多麻烦了,我喝口井水就行。”面对梁岑的和善与热情,燕槐序的话理顺成了整句,可他却更加紧张,一双手不知道搁哪里好,只得攥抠着掌心站在原地。

“不麻烦的,你先到屋里坐。”梁岑又望来人一眼,他同样是不善言辞的一个人,又怕对方误会自己淡漠,匆匆回过一句话就扭头往灶间去。

燕槐序的目光沿着梁岑离开的背影投掷于灶房外的檐角下,一个焦土色的燕子窝,是他从前跻身的巢穴,此时看来却有些陌生,就像今天的梁家,也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梁岑是个遗腹子。

梁岑的父亲梁撷清,在他母亲万萍儿怀胎七月时不慎跌落山崖而死,高山断崖,绝壁深渊,甚至连尸首都无法找回,只能由着野兽啃食,葬于崖底。家中遭此巨变,悲恸过度的孕妇精神受重创,从那往后便是疯疯癫癫,偶有清醒的时候,也是畏缩在床褥间,反复念叨着她的亡夫。母亲病重,梁岑还不到十岁,就要去村里的麻油作坊帮工,以此来补贴家用。他每天晨出晚归,故而往常年里燕槐序来梁家,从未能在大白天里看到梁岑,整个家中也只能听闻女人抻着气嗓的齁喘声。

今天却恰恰相反,他不仅见到了梁岑,就连屋内也没有传出丁点儿的人声。

“梁岑!你快去坟地里——”急促的脚步声和高喊中断了燕槐序的思绪,是和梁岑同在麻油作坊做工的姜小酒,她一路跑过来,来不及喘匀气,匆忙将事态告知闻声走出来的梁岑,“你娘,她、她出事了!”

万萍儿死在三个月前。

临终的前几天,万萍儿清醒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昼夜赶工,编一只大竹篾筐,那些竹条又韧又扎,她的手指尖被剌豁出许多细小的伤口,梁岑心疼他娘,劝她停手,他来替她,可她就跟没听到一样,梁岑急得劈手来夺,她就侧身躲开,梁岑再抢,她便扬手要打了。

“这是我的事,你小小孩儿家的,不要插手。”万萍儿难得口齿清晰地和儿子说几句话,却是一味地催促道,“你去睡觉,干了一天活,不多休息会儿是要累垮的。”

万萍儿插系完整最后一根竹篾条后,吩咐儿子给她添一碗饭。

家中拮据,母子二人平时只能吃个半饱,可这一日不同,她先是指着竹篾筐开始絮叨:“他一走就是十几年,我连他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可最近又常常梦到他,想来是要我去见他了。”

她口中所述的“他”,自然是她的丈夫梁撷清,梁岑的亲爹。

万萍儿说两句便动情,原本就很难喘上气来的声音生出一丝哽咽,这陈年往事不论说多少遍,也总还是伤怀。

她是个孤女,爹娘都早早辞世,而梁撷清的出现,让她有了一个平凡而温暖的小家。梁撷清虽是个不知根底的外来户,但他跟着姜放学会了打猎,着实让万萍儿过了两年好日子,直到万萍儿怀上梁岑的那一年。根据后来猎户们的回忆,那时的梁撷清是为了追赶一只獾子,忘记看脚下的路,一脚踏空掉下了悬崖。

正值晌午,梁岑停不下捞干饭的手,隔着灶间氤氲的烟气,他既看不明也听不清,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像是有几百个和尚在他耳边诵经。

突然,万萍儿的气门好像一下子顺过来,一边比划一边说道:“我要吃一碗饭,一整碗。”

热气熏得梁岑眼睛疼,他抹搭一下眼皮,姑且是天真,赶快为他娘盛了一碗饭。饭碗里的米压了又压,攒到冒着尖儿,再看一眼锅里,已经不剩多少米粒了。

万萍儿接过碗,饿死鬼投胎似的扒饭,那副凶猛的架势,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对粟米的一通泄恨。

“吧唧、吧唧、吧唧……”饭食被咀嚼的声响听得梁岑头皮发麻,他心中生出一种不知名的恐惧,这份恐惧几乎要让他的心从胸膛里蹦出来。

“娘,你就口咸菜。”梁岑顾不上自己肚饿,忙是从缸里捞两条酱瓜切碎,给万萍儿端到面前。

万萍儿不回应他,更不就菜,只抱着饭碗狠命地吃,因为吃得太急、太多,吃两口就必须停下来顺顺气,有时候被饭噎住,她就瞪大眼眶“呃嗝”一声,饭也顺着一口气从喉咙滚进肚里,她便得以继续吃。

一碗饭很快见了底。

第二天,梁岑听从万萍儿的吩咐,将她从床上搬进了竹篾筐,目光呆滞的万萍儿瘫倚在竹篾筐里,一言不发,那样子已经不能够称之为人,只是一堆尚未熄灭生气的肉。

等麻油作坊里的人再见到梁岑,他的胳膊上系着一条黑布,素色褐衣显得那孝戴格外扎眼。

在外人看来,万萍儿卧病多年,身体早就是被掏德一干二净的糠衣,油尽灯枯反倒成了一种解脱,既解脱了自我,亦解脱了梁岑,坊主人感慨梁岑不易,也念及乡里之情,当即给梁岑放了三天假,工钱照算,让他只管在家悉心准备丧礼。

“哪怕举债,也该给你娘出殡,这是起码的体面。”村里的人知道他们母子过得艰辛,但是人前身后就这一回隆重,不可错漏马虎。

梁岑低着头,嘴里极小声地念叨着:“我娘说……”

“活过就是最大的体面了。”上山的路是很长一段,母子俩最后一次聊天,坐在竹篾筐里的万萍儿如此告诉梁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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