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不在你还在
第二十七话（旧版）

云扬在房里犹豫要不要去问分数。他不怕进不了市重点，因为无论无名之辈或达官贵人，只要交一些全国通用的人民币，本来严谨的分数线顿时收放自如。但省重点就难了。倒不是省重点对这方面管得严，而是要进省重点要交更多的钱。以保证进去的都是有势之人的儿子。以分数而论，云扬已经断了大部分进省重点的希望，但纵然是密室，也有通风的地方。云扬尚存一丝的希望。三思之后，云扬觉得既然分数已经是注定的了，明天看也不会多几分，不如及早圆了悬念。

街上的风竟夹了一些凉意，这是从心里淌出来的凉意，想想自己恶补了几个月，还是情缘不圆，令人叹惜。

学校教导室里灯火通明，但知道消息的人不多，只须略排小队。前面一个父亲高大威猛，一看到分数笑也硬了，腮鼓着，眼里掩饰不住的失望。礼节性谢过老师，喝令儿子出去，走道上不断传来那父亲阴森森的声音：“你不争气，你，你……哎！”这几句话如恐怖片里的恐怖音乐，加深了云扬的局促不安。云扬的脸是冰冷的，但手指缝里已经汗水涔涔，手心更是像摸鱼归来。

负责查分数的女老师认识云扬，她常听王长海夸奖，忙呼云扬：“哟，语文天才来啦，我帮你查，你准考证几号？”

云扬报了一个号码，静待宣判。女老师埋头查半天，一推眼镜：“哟”的一声，叫得云扬心惊肉跳，几乎昏倒。“哟”之后那老师推推眼镜，俯身再细看。云扬不敢问什么。女老师确诊后，两眼放大，做一个吃惊的动作，像见到了唐僧吃肉。道：“你怎么考的，语文才考94分，不过其他还可以，467分，够市重点自费了，让爹妈出点钱吧，还可以还可以。”

云扬说不出是悲是喜，悲的是奇迹没有出现，喜的是这个分数就半年前来说已是奇迹。云扬回家那一路，面无表情，不敢猜测父母知道这个分数的反应，大悲大喜都有可能。前几年考重点高中成风，现在已经成疯，云扬的分数还是许多人遥望不可及的。自我安慰一番，定心踏进家门。

李父李母同时问：“几分？”俩人都故作镇静，声音稳不住，抖了几下。

“467分。”

沉默。

李父笑颜慢慢展开来，说：“可以，市重点自费进了。”李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仍表示出不满，甩出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那你怎么不再多考一些分数呢？”她有个习惯，就是一件事发生后不去解决，而是没完没了的“如果”、“假设”，去延伸或歪曲这件事。这些都是不敢正视的表现，所以躲在假想里。

此时，李母的麻友兼镇长赵志良打电话来问云扬的分数，问清楚后直夸好。李母信口说：“好什么，我们都想他进省重点，这小子只考个市重点——还自费。”

“市重点好，市重点没压力，男小囡嘛，潜力是在高中时暴发的，将来一样考清华！”

赵志良正在外面喝酒，电话里一个声音从后赶到，竟压过赵志良的：“进市重点、市南三中啊，哈，这个容易，那里不是收体育特招生嘛，什么？云扬体育不行，嗨，这个你就不懂了，他们说是招体育生，降低分数，其实啊，是开一个口子，让人放水啊，只要体委开个证明，自己摸点钱，保管进去。市南三中这志愿你填了？第一志愿就好说了。”

李母当是酒后醉言，说：“体委怎么开得到证明?”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赵志良，他“嘿”了两声说：“谁知道刚才说话的人是谁？”

“谁？”

“体委金主任，金博焕。”

“啊！这！金主任……”

“你们云扬要进市重点，说一句，金主任包办。”

李母于是沉默，决定考虑这话中的真实性有多少。分析下来一半是醉酒之故，另一半是吹牛之故，所以一笑了之，免得抱有希望而换来失望。李母淡淡地说：“谢了。”

赵志良那头喧闹声更大，赵志良说：“金主任给你说。”这六个字渐轻，可见得手机正在离赵志良而去的过程中。金博焕一个石破天惊的“喂”，震得云扬家那娇小的电话承受不住，嗡嗡作响。

金博焕道：“那你明天来一趟体委，赵志良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嘛，准备四五万就应该可以打通了。”

…………

翌日。李家正决定去不去，李父怕昨夜金博焕信口胡说，若是去了，六目相对，无话可说，会比裤子衣服穿反尴尬百倍，因为衣裤反穿乃是单方面的尴尬，观者还会得到身心上的愉悦；而如果去后金博焕苦想半天不记得了，便是双方面的尴尬。思于斯，李母要打个电话给赵志良确定一下。但今天是普遍揭榜之日，求人的人多，所以赵志良的手机电话都不通，无奈之下决定闯一下。体委就在大球场边上，李父与球场负责人曾有联系，一年前这个球场铺了草皮，县报上曾报道过。不料这次来时黄土朝天草皮不见，怪石满场都是。李父李母一路走得扭扭捏捏。进了体委办公室，金博焕起身迎接，他瘦得像根牙签，中国领导干部里已经很少有像他一样瘦的人了。金博焕口气里带了埋怨道：“你们怎么才来。”

李父李母一听受宠若惊，李母面有窘色道：“你看这次我们两手空空的，连准备都……”

“喂——不要这么说，我金某不是那种人，朋友尽一点力嘛，赵志良说你们儿子喜欢踢球，那么应该体能还好，就开一个一千五百米县运动会四分四十一秒吧，这样够上三级运动员，一般特招可以了，以后云扬去了，碰上比赛尽力跑，跑不动装脚扭掉，不装也罢，反正没人来查。学习要跟紧。”金博焕边写边说，然后大章一盖，说：“赵志良大概在联系市南三中几个负责招生的，到时你们该出手时就出手，活络一下，应该十拿九稳。”

李母一听天下那么多富爱心的人在帮助，感动得要跪下来。

到家后李母寻思先要请金博焕吃饭。赵志良打电话告之，市南三中里一个校长已经松口答应。要近日里把体育成绩证明和准考证号带过去。李母忍不住喜悦，把要让他进市南三中的事实告诉云扬，云扬一听这名称汗毛都竖起来。杨允儿的第一志愿是市南三中，此次上苍可怜，得以成全。云扬激动地跑出去自己为自己祝贺。晚上王志勇又来电，劈头就是恭喜。云扬强压住兴奋，道：“我考那么差，恭喜什么？”

“你不知道？消息太封闭了，你那个杨允儿也离市重点差三分，她竟会进县重点！你们两个真是有缘，爱情的力量还能让人变笨。”

云扬一听这几句话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他又想起王志勇也对杨允儿动过念头，也许不能用“动过”这种过去完成时，兴许还“动着”，听他的语气不像有普度众生的大彻大悟，便说：

“你骗谁？她考不取市重点谁考得取？”

那头一句“不信算了”便挂了。这样看似被动放弃的话反能给对方主动的震撼，越这么说那边越想不算，不信不行。云扬打个电话给林岩要她探明情况，林岩考进了另一所市重点，心里的高兴无处发泄，很乐意帮云扬，云扬说想探明杨允儿的分数，林岩叫了起来，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云扬以为全世界就他一个人不知道了，急着追问，林岩道：“你也太不关心她了，不告诉你！”

云扬无暇跟这个心情特别好的人纠缠，几次逼问，结果都未遂。云扬就像狗啃骨头，一处不行换个地方再加力：“你快说，否则——”这话云扬说得每个字都硬到可以挨泰森好几拳，以杀敌之士气。“否则”以后的内容则是历代兵法里的“攻心为上”——故意不说结果，让听者可以遐想“否则”怎样，比如杀人焚尸五马分尸之类，对方心理防线一破，必不打自招。但对于极度高兴之人，就算顿时一家人死光剩他一个，也未必能抹杀其兴致。云扬的恫吓被林岩一阵笑驱赶得烟消云散。云扬尽管百计迭出，但战无不败。照理说狗啃骨头用尽了一切姿势后还是啃不动，就将弃之而去。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别说骨头了。

云扬换一种语气，黯然道：“我一直想知道她的成绩，可，我一直在等她的电话。我没等到，我真的很急，请你告诉我。”

林岩被云扬的深情感染，道出实情：“杨允儿她差三分上市重点，她怎么会考成这个样子的，好意外啊，你安慰安慰她，也许你们还要做校友呢。”

得知真情后，云扬面如土色，忙跑到父母房里道：“爸，妈，我上县重点吧。”

“瞎说！市重点教育到底好，我们都联系好了，你不是挺高兴吗？这次怎么了？压力大了，怕跟不上了？”

“嗯。”

“总之你去读，一进市南三中，就等于半只脚踏进大学门槛里了！”

“可……”

“别‘可’，我们为你奔波，你要懂得体谅！”

“但……”

“你别‘但’，你要尊重父母！”

结果很快就下来了，云扬的抵抗无效如螳臂当车。名言说“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他的手未必照他意愿，天知道他掌握命运的那只手被谁掌握着。

请吃饭，送礼，终于有了尾声。云扬以长跑体育特招生的身份，交了三万，收到了市南三中的录取通知书。那录取通知书好比一个怀了孕的未婚女人，迫使云扬屈服了下来。云扬没有点滴的兴奋，倒是李母惟恐天下不知，四处打电话通知。然后接到训练任务，说八月中旬要去夏训。四分之三个暑假安然无事，没杨允儿的电话，只有睡了吃吃了睡以及外人不绝于耳的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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