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柯记
壹·山雨欲来（旧版）

“能否换副小些的？”婉晴郡主瞥了一眼女官托盘中的翡翠银钩大耳坠，柳眉轻轻拧着，“今日是宫宴的日子，打扮的太花枝招展，只怕会招来祸事。”那女官只怕二次还不满意，姑姑怕是要责骂的，便轻轻问道：“恕奴婢冒犯，不知郡主有何喜好？”

婉晴郡主转过头来，眼眸忽地锐利起来，“你是贵妃宫里来的罢？”那奴婢却是稳重，只是行了个礼，道：“回郡主的话，奴婢是从前年贵妃宫中的令侍。”婉晴郡主见她稳重，眼眸又恢复温柔，“你只需避开年贵妃的喜好即可。”“回郡主的话，奴婢明白。”

婉晴回身而立，只见屏风后站著个修长身影。“王兄安好。”她行了个礼。裕清郡王因为男子身份不便，只得在屏风外与她谈话。“今日，离陛下远些。”裕清郡王只匆匆扔下这一句话，便反身要走，依稀到了门外却又驻足：“小心些，如若你受伤，我会心疼。”“嗯，多谢王兄。”婉晴郡主笑了。

宫宴上，舞娘灵蛇般的腰肢舞动著，也不知使了什么把戏，袖口中竟散发出幽幽银光。皇上和皇后端坐正中，皇贵妃与年贵妃陪伴左右。婉晴郡主正安坐著，见有人端上了冰片膏，顿时眼前一亮，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太方便大快朵颐。但见陛下与皇后饮了水酒后，见了宴席笑道：“今日人都齐了，但这宴会却比以往清冷了些。”

太子忙陪笑道：“最近众皇兄弟都被前几日西凉的动作吓得不轻，怕是累着了，担心染了陛下，才不敢与陛下说笑的。”众皇子闻言举杯，纷纷向陛下敬酒。陛下只是慈祥的笑著。

舞娘此时忽然贴近陛下，悄无声息地松出水袖，送出了一捧粉纱，期间可见银光闪烁。“好漂亮的手法！”庆斌卫将军苏国盛暗暗惊呼，上前阻挡，陛下也似乎有所发觉，但只是叫御前尚仪再换支舞曲。那舞娘眼见不能得手，下了杀招：足部一踏地面，腾空飞起，在空中打了个旋。一抖纱袖，数十首匕首从袖内暗袋滑出，她将系著匕首的丝绦甩出，那匕首便直刺陛下。“好俊身手！”苏国盛喝了声彩，倒不伤她，只是送出掌风，直击她中枢穴。那舞娘落地后闪避不及，被拍中要害，顿时软倒在地。苏国盛瞥了一眼躲在朱红柱后的嬷嬷，示意她来验身。

嬷嬷忙颤颤巍巍地掀开她的面纱，只是一张普通面孔。苏国盛有些心惊：选拔宫人都是要经过层层筛选，先由采燕官至各地选拔，家世、人品都是要甄选的。再由兵士试武，宫中的嬷嬷验身，上殿时尚仪也要搜身的。层层甄选，还是没能避过吗？

……

“哎哎哎，听说了吗？北魏元氏之女要出嫁了！”市井小民向邻居说着今日所闻。

“谁还管她啊。”邻居摆摆手，“李美人要回京啦。”前者略有小惊：“什么？”“昨天管城门的那位，我兄弟。前几天被我用一斤七两的烧酒灌趴下了，说有位贵人这几日要从城门过，家里有人叫好生看守。我估摸着……那位贵人就是李美人。”

一队兵马经过，一个军士跳下马来：“最好闭上你们的嘴，再敢议论丞相之女，老子撕烂你们的狗嘴。”“是是是。”那两人唯唯诺诺地答应，嘀咕着回了房。

李氏，封号美人，当今丞相之女，自丞相辅佐先皇失利被贬上京后动身避祸。待当今陛下重启丞相时便回京，如今，时候到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当今太子。瓮早已设好，一张致命的网，即将舒展开它柔软又剧毒的触手，绞杀所触之人。

东宫内，那只首当其冲的鳖正为即将到来的婚事做准备。北魏元颖，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自然，只能由他守护。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备了车直奔宫外。

“太子怎么有闲心来本王府内闲转？”裕凌亲王笑著迎接太子，将太子迎进正厅。太子却是平静，道：“亲王还真是好兴致，只怕，李美人也不能搅了亲王的兴。”

见太子道出来意，裕凌亲王方收了笑颜，只淡淡道：“李美人未必能赢。裕清皇弟对她的血海深仇，他不报，我也会帮他报。敢动皇家血脉者，必没有活路。”

“裕清郡主……当真是她？”太子被噎住了。

“裕清郡主溺水，本就与她脱不了干系。她不认罪，只是胆怯罢了。”裕凌亲王直视太子，缓缓道出两个字：“贵妃。”

太子释然：“杀女之仇，贵妃必不会放过他。”“给太子爷、裕凌王爷请安。”一个传话婢女打断了两人的思绪：“王妃请二位一叙。”

提到裕凌王妃，裕凌亲王的眼神变得非常温柔。

待太子进了暖亭，才知裕凌亲王的两个孩子也从江南回来了。裕凌亲王握著王妃的手，蹙了眉：“怎么如此冰凉？”裕凌王妃抱著红陶手炉，婢女正将狐裘往王妃身上拢。裕凌亲王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婢女，有责备之意。太子轻笑：“王妃已经穿得不少了，再裹只怕要压著王妃了。”

这一叙，小半日就过去了，待太子走后，已是傍晚。裕凌王妃收了方才笑颜，只是蹙著眉，透过蚕纱雀屏隐隐约约看向裕凌亲王。裕凌亲王倒是笑了：“李美人既然赶回京，九成是冲动之举。如今她的女儿太平郡主在朝中摇摇欲坠，一旦倒下必定要连根牵出不少渊源。夫人不必劳心，皇贵妃与贵妃娘娘会料理她的。”裕凌王妃听了此言，松了半片心，但还是有些许担心：“夫君与太平郡主一派相争在即，只是……不要做得太绝，毕竟，困兽必定会拼尽最后一分血性，才肯屈服于你。”“我知道。”裕凌亲王轻描淡写地说道。裕凌王妃不再言语。

“亥时了。”裕凌亲王提醒裕凌王妃，打断了裕凌王妃的思绪。“王妃向来喜食精致糕点，本王特地吩咐下去叫膳房准备，夫人可愿一试？”

裕凌王妃的眸子里顿时流光溢彩，只是隔着蚕纱屏，裕凌亲王见她久久不动，只以为她仍在担心，有些遗憾：“夫人可是无甚胃口？既然如此我就吩咐他们改日再做罢了。”

“夫君……宵膳现在可以吃了吗？”裕凌王妃并没有太在意这些客套话，毕竟在夫君的眼里她就没有客套过。裕凌亲王笑出了声，命人撤下蚕纱屏，端上糕点。

待两个婢女出去传糕点后，房里只剩下两个侍者个一个贴身侍卫了。裕凌亲王见王妃用团扇抵着鼻梁，遮住了嘴唇，就知道王妃定是饿了，传了茶进来。他将王妃搂在怀里，复又去试她手心温度，虽抱著手炉，却也不甚暖和——“这手……本就是一年四季都冰冷的，虽然每日承蒙夫君关照，有那些山珍海味相伴，身子骨却还是轻如鸿毛。”裕凌王妃的另一只手把手炉抱得更紧了些，裕凌亲王只是看着王妃骨节陡峭，棱角分明的漂亮的手，看着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攥著炉套。

“明日……太子要去见北魏元颖。”王妃捏着梅花竹节扇的柄，轻轻招摇著，惬意而又慵懒的眯着眼睛，倚在裕凌亲王的怀里。裕凌亲王靠在榻上，一对修长眉目充满温柔。他拂著王妃的一头青丝，缓缓笑著。“把那对翡翠青鸾送过去罢。”裕凌王妃想了想，道：“搁置在府里也有些暴殄天物了。”裕凌亲王思量了片刻，道：“好啊，那我也给元小姐添添嫁妆，凑个热闹罢了。”裕凌王妃把手炉放下，身手拈了块侍女奉的七返糕，送到嘴边正欲吃时，裕凌亲王手仍旧搂著王妃，但头却堪堪过了裕凌王妃的脖颈，将王妃手中的七返糕叼走，吃了个干干净净。裕凌王妃只道他又犯了孩子心性，有些无奈又哭笑不得：“夫君，你可是比我长两岁啊……”“那又如何？”裕凌亲王抿了抿嘴，舔去了些余留的酥皮，“还是王妃挑的味最浓郁。”裕凌亲王笑得像只狐狸，眼波潋滟。

不一会，那些糕点就被裕凌王妃吃了个干干净净，王妃传茶进来漱口，只听侍卫进来通报，说裕清王府打发人来送了一套手炉。裕凌亲王命端进来，然后便屏退左右。裕凌王妃从榻上下来，从袖口里取出手帕，包住炉口揭开了炉盖，只见炉底沉淀了一层香灰。裕凌亲王问她：“可是有一层香灰？”“是。”一般婢女只道是时间久远沉淀下来的灰尘，可裕凌一辈心计颇深，一看便知。毕竟，谁会在焚炭手炉里焚香呢？

裕凌王妃沉默半刻，道：“李美人与太平郡主当真要这么做？”裕凌亲王倒是不在意：“她们如果想篡位，必先铲除本王。本王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本王只有一条软肋，就是王妃你。”他定定看着裕凌王妃，眼光里似有珍重，又有忧愁。裕凌王妃倒是无动于衷：“我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她们如果先动我，我母系必然不会放过她们。”

“也是。”裕凌亲王自顾自地笑了，“我忘记了华仪公主。”

裕凌王妃也用扇遮住口笑着：“我祖母是先皇的亲姊，同辈最近的嫡系皇族。血浓于水的亲情岂是旁人可以轻易动摇的？”话音刚落，只听裕凌亲王心腹掀起珠帘：“王爷、王妃，皇太后有请。”

其他皇族血亲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但他们肯定：皇太后命危。

急促却悄无声息地脚步声在宫中各处响起。宫女与太监急急忙忙地在各宫娘娘间穿梭，深宫，霎时间灯火通明。各个得到消息的娘娘连忙起身，匆匆穿戴好早已准备好的丧饰，传了白纱轿赶往永寿宫门。待打起轿帘，只能看见朱红宫门掩著，黄蜡点起的烛光透过苍白窗纸，在门房内闪烁。不一会，丧钟便在各处的传音塔内响起，唤醒了整个紫禁城的人。这场病，来得快，去的也快，只是终究未能保住皇太后。

永寿宫门仍是掩著，众嫔妃未得口谕，不敢擅动，只得在宫门外娇声啼哭。

过了约小半个时辰，掌印太监方出来通报：“各位娘娘，这天色已晚，孝慈太皇太后方得仙逝。众娘娘但请先回宫，切莫为已逝之人，伤了身子。”众莺莺燕燕见不得召入，只得恹恹著摆鸾回宫。

一时间，宫城流言四起，有传是当今圣上亲赐鸠酒至太皇太后于死地，又有传是太皇太后畏惧人言，抵受不住吞金自尽。圣上跌坐在祖母的排位前，口里喃喃念着：“朕知道，你负了太上皇，崔琉季和崔永也不是清河崔林氏所生，她是你的亲生骨肉。但太上皇爱你……爱得太痴，竟至能放纵你至如此地步。可最终，他却想不到会被你所杀！太上皇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却爱上了你这蛇蝎心肠，谁能料到，刚刚及笄入宫，未满十八的少女便已生二子。你……怎配还活在这世上！”

皇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眼里是久违的晶莹：“祖父……对我很好，”他的风眸里划过一丝狠戾，“可你，为了与韩氏双宿双飞，竟狠心投丹顶之毒，已至太上皇暴毙而亡。”他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却复又落下：“因果报应吗？孤家寡人啊……”

他自嘲的笑笑，泪水“啪嗒啪嗒”跌落的更狠，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如今，你也薨于此毒，滋味可好？”他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在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流淌：“朕病得深啊……至多三年阳寿。拜你所赐，朕幼时日日饮毒，如今只能以药悬命，能撑到现在已是上天有眼。朕累了，不想再守着王位，也不想再争斗……随它去吧。”

“朕老啦……不想管了……”他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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