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
第二章 梦中不知身为客(上)(旧版)

凌烨

都市 |  商海 设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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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宝的学校座落在省城西南郊区,老阚头一家从长途汽车站下车后到学校还得转两趟公交。老阚头是第一次进省城,他原先去过的最大的地方也就是县城了。从县城到省城,这中间还隔了一个地级市。而自从县城开通了直达省城的长途汽车后,老阚头连熟悉地级市道路的机会也被省略了。省城啊,这可是家乡那些上了年数的老人时常念叨的祖上谁谁谁曾经进省府贡院会试中过举的地方。老阚头家祖上不仅没出过举人,也没出过秀才。今年,老家的祖坟头上突然冒出了一棵树苗,估计是哪只鸟衔的一颗种子落在坟头了,也就是个偶然现象。但村里人却把它同阚宝考上大学的事联系到一起了,说是祖上积德,在阴间给子孙捐了个秀才的功名。老阚头心想,村里坟头那么多,坟头长树的也不少,尤其是那些断子绝孙的野坟头上杂草丛生,也有栎树长在周围,要说坟头长树表示祖上荫福这家人,那么,那些清明节无人烧香的野坟又怎么说呢?但这全村也就老阚头家出了这么个秀才,也许吧!老阚头一边走路,一边胡思乱想着,要不是春花在旁边提醒他怎么找去学校的公交车,敢情他这会儿还做着与太祖公对答的白日梦呢!

这老阚头虽然是个农民,但大字还是识几个的。这要仰仗公社集体办的扫盲班,那些下放知青手把手地在教他们几个青年农民认字、在田格字上写字。先是教会了他们各自写自己的名字,后来又教会了他们如何看懂果菜栽培、家禽养殖手册。一年春秋两季办班,老阚头都是第一个报名参加。几年下来,除了说话改不了那一口本地乡音外,认字已经不成问题。他打开大学新生报到手册,找到学校给的地址及路线图,走到公交站台前琢磨了半天站牌,正思忖着这路车往哪个方向开时,有好心市民主动靠上前来指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热情地告诉他到某某大学乘几路车到哪转站,再乘几路车到哪站下,还帮着把行李一起扛上了车。感动得老阚头一个劲地点头表示感谢。他心想,谁说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势利呢!这不是典型的城乡一家亲么?

但等他上了车,这暖暖的感觉倾刻消失了。起初是老阚头的一身汗味招来了坐在隔壁的一位大婶的一连串的白眼。这位烫着大波浪,挽着高高的发髻,头发上喷了厚厚一层摩丝的胖大婶睨着眼,捏鼻子,拿着花手帕夸张地朝着老阚头的方向使劲地扇风,恨不得把老阚头扇下车。老阚头知趣地往旁边挪了挪身。但车上人实在太多,大部分都是跟他一样从长途车站下车直奔这辆公交进城的流民。老阚头再挪还是离不开胖大婶的视线范围。

山上的气候与山下相差个七八度,这早上出门时家里的窗台门棂上还沾了一层薄薄的雾霜,还没到山下阚宝就直嚷嚷地热得受不了。也难怪,一家人早上都是穿了夹袄和毛线背心下山的。刚开始坐在拖拉机上还感觉有点寒意,到了县城后才发现周边的人都穿上了单褂,有的还穿着短袖。因为忙着赶长途汽车,再加上老阚头不放心他缝制在夹袄里的那两大叠卖房的钱,就算身上的汗水湿透了脊背,老阚头丝毫没有要解扣的意思。阚宝倒是想脱外面的褂子,但想到自己里面穿着的那件补了补丁的衬衣后,他又犹豫地把外衣的扣子给扣上了。

春花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已经疲惫得有些站不住了,这回又让她闻到这满车的汗味、烟味,还有公交车发动时散发出来的浓浓的柴油味。这位从未出过远门的山里村妇终于撑不住了,“哇”地一声,把这一路来当干粮吃进肚里的茶叶蛋、花生仁,翻江倒海般地全给吐了出来。公交车上的人象热锅里的蚂蚱一下子全散开了,本来想趁机下手的几个扒手一看这情景也就悻悻然地收了手,在半路下了车。春花脸色霎白,额头上渗出层层冷汗来,吐了后的她感觉大脑轻松了许多,但立马而来的负疚感让她惊慌失措。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她用大家听不懂的山里话跟周围的人连连说对不起。

阚宝脸胀得通红杵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在老阚头还算机灵,赶紧把自己的手帕拿出来帮春花擦去嘴角的秽物。又随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草纸来盖在那一摊呕吐物上。阚宝给自己的母亲递上随身带的那只玻璃杯,好在杯子里还剩有几口茶水。春花喝了儿子递来的水后,感觉好了一些,缓了口气,用哀怜的眼神看着老阚头,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咋整呢?老阚头是个爷们,这个时候他得拿出爷们的样子来,一来给自己的老婆宽宽心,二来也是给阚宝树个榜样。他把随身带的铺盖卷往地上一放,让春花坐在那上面歇歇。一边操着浓浓的乡音跟司机师傅说对不起了,麻烦了的话。又从车上乘客那里要来一些旧报纸,把脏物裹了,从窗口丢了下去。司机是个小伙子,虽然有一肚子的牢骚想发,但看到老阚头麻利的样子,也就不再吱声了。

转了两趟公交车,到阚宝学校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一家人在校门口的馄沌摊上简单地吃了个半饱,然后就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直奔学校招生处报到了。阚宝对校园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新奇,看看这,瞧瞧那,目光不肯放过校园里的一角一落,缓慢的脚步怎么也跟不上自己的爹娘。老阚头和春花确实有点累了,他们进了校园大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早点把儿子的录取通知书交给报到处给登记了,免得出什么岔子。春花总是担心晚那么一会儿,阚宝的上大学的名额会给人家给顶了,那样她和老阚头这辈子的希望就全泡汤了。所以,她一边匆匆赶路,一边时不时回头催促儿子跟上步伐。好在报到处离校门口不算远,阚宝填完表交完学费后,就跟着爹娘直奔学生宿舍去了。

宿舍楼在教学区的西侧。与庄严整洁的教学楼相比多少显得有些凌乱和散漫。一个宿舍四张上下铺,7个人住,还留一个上铺供学生放行李。大热的天,9平方米的宿舍里只有一个吊扇在嗡嗡地做功,扇出来的热风和室外的温度差不多。阚宝的床在靠窗侧的一个上铺,也就90来公分的宽度。老阚头皱了皱眉头,心想,儿子这一百三十来斤的块头,若是从上铺不小心滚下来咋办?虽然说山里的娃命没城里人娇贵,但阚家三代单传,万一儿子摔出个问题来,如何向祖宗交待呢?阚宝可没想那么多,他觉得自己的铺位挺好,上铺离日光灯近光线充裕,不象下铺的同学躺在铺上看书还得打个台灯。这当儿,阚宝呼噜一下窜了上去,接过春花递过来的草席麻利地铺了起来。阚宝也就一米七的个头,看上去虽然墩实但不笨拙,干起活来利索着呢!没几分钟,他把铺位给收拾停当了,问他娘要不要上铺歇会儿。春花在下面摆摆手说,宿舍都是男生,她一个妇道人家躺着休息不合适。

老阚头也觉得该考虑找个落脚地歇歇了。他给儿子留下了30元毛票作为这个月的生活费,千叮咛万嘱咐阚宝要小心,别给人偷去。与春花两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宿舍。阚宝不知道学校有招待所供爹娘住宿。以为只有城里才有旅馆,也就催促着父母在日落前出校门赶车。

春花担心儿子会因此误了晚点名,执意劝儿子留在宿舍和同学们一起听通知,她可不想阚宝一开学就给学校留下个不好的印象,这个事事处处要强的山村女子,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儿子顺顺当当地在城里找个工作安个家,这也是她舍了房子也要出来陪儿子在同一个城市闯荡的目的。

老阚头刚才走路还风风火火的,这一路上尖着心只奔一个目标而来,也不觉得背着行李的肩膀有多疼,腿有多酸。现在阚宝名也报上了,铺也整理好了,儿子的大学生活终于有了着落。整个人便象卸了千斤重担似的倍感轻松,但接之而来的是全身疲惫的沉重感。终归是山里来的汉子,对于四十多岁的老阚头来说,受这点累那算啥。他停下来,朝路边“呸”地吐了口浓痰,搓搓双手,扛起地上的铺盖卷往肩上使了使劲,和春花一起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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