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集
（情殇）第三至第四段（旧版）

（三）

德福又举起杯子，邀我喝了一口，他摇头晃脑，坐着也有点不稳，不过他嘴巴可没有闲着，我听他又说道：“石林不但喜欢我姐，还喜欢我，他什么事都护着我。他教我捉鱼，教我爬树，我不会浮水（游泳），他就教我浮水。只是他毕竟是个傻的，他教我浮水的方式，就是将我的脑袋浸在水里，然后任凭我胡乱吃水挣扎。好几次我都被他淹个半死，他说他就是这样学会的，多吃水，然后就会了。后来我果然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他这样给教会的。

他依旧一如既往的喊我叫“舅子”，我那时也在读书了，我懂得一点这个称呼的含义，在我们那儿，这个称呼有时候有骂人的意思。可是我不让他叫他非得叫，甚至人前人后大庭广众之下都这么叫。他这样称呼我的时候，不少人就起哄取笑我，正是这时候起，我开始恨他了。不过恨归恨，我也拿他无可奈何，他这时候已经长得很高大了，身上尽是健硕的肌肉。

他有时候还会发脾气，他发脾气的时候谁都怕，原来那些捉弄过他的，比如刘三、建狗、龅牙、方瘸子等，都得离他远远的。据说有一回，刘三不知道怎么惹了他，他将刘三抓过来扛在肩头上，然后跑了几百步跑到河边扔在河里。自从那时候开始，他反而会时时欺负一下村子里那些小伙儿，没办法，谁叫这厮那么壮，要是他有机会去练练举重，说不定还真有一点前途。

就这样没过几年，我说过，我姐越来越漂亮，漂亮得让那些小伙儿疯狂女孩儿嫉妒。那年她也不读书了，在家里没呆多久，我亲亲的姑妈从外地回来，过了年，就将我姐带出门，去了广东。

我姐去了广东，石林丢了魂儿一样，他也非得去，可是他不知道怎样去。他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外面瞎跑了几天，幸好后来被认得的人发现送了回来，就是从这件事情开始，石林就变了。

他啥事也不做，不说农活不做，就连到河里弄鱼也不去，他整天里东游西逛，惹了不少麻烦事。如果呆在家里，他就会好长时间傻傻的在那棵桃树上荡秋千。我忘记说了，他为了讨好我姐，就做了一副秋千挂在桃树上。

秋千的绳子是他用麻绳搓成的，又大又结实，踏板就是绑得牢牢的板凳，他做得这样好，证明石林并不太傻。

好在就是这一年，他姐石秀嫁人了，男方就是咱们一个村的，叫做大华，也是个木匠。石幺娘别的条件没有，只要大华同意作上门女婿就行。大华家兄妹众多，所以这个事情并不是很难办，大家一拍即合，这件事情就成了……。”

（四）

石林搞不懂叶大华住到他家里来干什么，那天石林家人山人海，好不热闹。石林也很高兴，他和一帮小孩子抢了一天的鞭炮。这个本事没人敢跟他比，那一串串土制鞭炮只要刚被点燃，他就会像一头猛虎扎进去，伸手一抓扔在地上，拼命用脚一阵乱踩。火捻熄了，他捡起一大把，哈哈地笑显得非常得意，像战场威武得胜的将军。

这一天刘三又被他打了一顿，因为刘三对他阴阳怪气地说：“石林，恭喜你，你今天也当舅子了。”

石林岂能受这种窝囊气，他照着刘三面门就是两下子，刘三被他打得满嘴是血，于是这天没有人再敢像刘三这样和他开玩笑。

石林以为大华也会像他一样追着德福叫自己叫舅子，也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听，所以他想：如果大华敢这样，他寻思好了，厨房里头有把斧头，他决心把大华的脑袋砍下来，就像他砍断兔子的头一样。

不过这天，大华终究没有敢叫他“舅子”，他和石秀一样，叫石林为“大弟”。石林对这个称呼满意极了，不仅仅因为大华没有叫他作“舅子”而是叫他大弟，还因为这天大华偷偷塞给石林两包烟和他数都数不清楚的奶糖。也是从这时候起，石林又愿意干活儿了，甚至比原来更愿意干活儿。他对大华很满意，也愿意听大华的话。因为他这时候干活儿，大华给他烟抽，他能抽多少大华给他多少。即便大华出门做事几天不回家，要么安排石秀买，要么回来的时候总要带回来一条两条。石林爱抽烟，抽烟让他感觉很舒服，他尤其爱在秋千上晃荡着抽烟。他抽烟的时候就想着桃花，他好想桃花，想着桃花的时候他就傻傻地笑。

石林妈妈见着石林这样，就总是叹气，石林问过妈妈，石林说：“妈妈，桃花什么时候回来？”石林妈接下来还是叹气，说道：“傻儿子，桃花大了，大了心就野了，外面多好，怕是不会回来啰！”

石林不甘心，他也问过龅牙，龅牙对他说：“石林，你媳妇都出去两年多了，你也不出去找她？”

于是石林又失踪了好些天，好在又被找了回来，其实这一回石林并没有跑远，他跑到了后面深山里。他不想也不敢跑远，因为上一次他乱跑，可把他饿坏了，石林什么都不怕，就怕没饭吃。他一顿可吃十碗饭，不过这个时候，他总算知道不能没有节制的吃饭，饭吃多了，肚皮并不好受。

石林一般老早就上了后山，后山上有石林家的土地，还有桃花家的，当然还有村子里其他人的，不过全被石林的姐夫大华全给租了下来。开春种上玉米、高粱，秋后收进屋，姐夫家两间屋都装不下。不过这么多土地大华可种不了，全是石林种，大华是个了不起的木匠，干的是技术活儿，一年到头东跑西跑，找的都是现钱。

翻土对于石林来说并不是难事，他两天可翻一亩，即便山上土地不少，只消一个冬下，山上那一大片一大片，都叫石林给收拾好。石林不怕翻土，这件事情在他这儿，就跟玩儿一样，翻土简直太有意思了。石林干活的时候，往往脱掉全部上衣，就露出一身的腱子肉。翻土确实很好玩，他可以一只手干出来人家两只手才达到的效果，锄头那点儿重量在石林这儿，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他这个本事，村里没人能行。

他翻土估计翻了约莫五厘地，就会坐下来吸烟，吸了五颗烟，就是午饭时间，然后扛着锄头回家，姐姐会煮好饭等他，吃完饭然后又上山，接着再干。

他吸烟花的时间比较长，边吸边想事情，不过他不习惯烟头子上的过滤嘴，有这个东西，会让卷烟劲头不足。于是他将过滤嘴里头的那种纤维抽掉，然后再吸。这样一来，劲头很足，每一根烟丝也不会浪费。他吸着烟，脑子里自然会闪现桃花美丽的脸庞和曼妙的身体，

桃花爸爸的身体越来越不行，到后来就赖在床上不起来。石林进他屋看过几回，他看见桃花爸爸的眼睛爱动不动的，有点像死鱼眼睛，石林知道，这厮恐怕也要死了。

可是桃花爸爸好久都不死，石林心里有点着急，他心想桃花爸爸如果死了，下葬那天石林可以得到好多烟抽。石林明白，只要村里举凡有那些红白之事，石林总要得到很多很多的烟。不过这个也不是白给的，石林勤快，这种场合他会将那些事儿全给包了，比如砍柴、挑水、烧火等等。什么事情人家都叫他做，他不做人家就拿烟哄着他做，他认为这个事情很划算，所以他样样都愿意做。石林缺烟抽，这倒不是大华不给他买，而是石林一天要抽三包，石秀和大华后来就每天只给石林一包，这让石林有点受不了。考虑到这些，所以石林真心希望桃花爸爸赶紧死，只有桃花爸爸死了，他才会有不少烟抽。

桃花爸爸非但没死，还被村里那些人送到了市里的医院住院，石林也去了，他本来没有这个可能去的，他也不想去。有人说还是叫石林去，医院里头抬上抬下费劲，石林力气大，一个人就弄得动。桃花妈听了也同意，就说道：“乖儿，你去把你爹抱到路边车上去吧！”石林管桃花爸爸叫爹，管桃花妈妈为干娘，从小就这么叫。

石林很听自己干娘的话，因为干娘不像妈妈老是骂他，干娘从来和他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石林就抱起他“爹”，就像抱着一根干柴棍，石林心想：怎么他们都说重得抱不动，抱上去不是很轻吗？

不过，这一回石林市里一行，可算开了眼界，那人和车来来往往的才叫一个多啊！那房子一幢一幢的才叫一个高啊！石林之前县城也没有去过，这回一下子就超越县城到了市里，石林觉得很新奇很了不起，他回到村子，实实在在吹了好久。不过后来刘三回来，给他讲广东，说广州有地王大厦深圳有世界之窗，何况挨着香港所以那才牛逼。

石林不信，和刘三争，他说不过刘三，就只好举起拳头，刘三怕他，只好顺着石林意思，再也不敢乱说了。

那天石秀和妈妈说话，石林在一旁听得眼睛都闪着光，石秀说桃花妈说的，桃花快回来了。石秀还说，这回桃花爸爸住院，花了不少钱，说是都是桃花寄回来的呢！桃花妈妈还说桃花有本事，找了好多好多钱。石林妈妈复杂的眼神看着石林，不屑说道：“找钱！哼，那么多钱，来路不正哩！”

石林听不懂她们说的什么，他只是听懂了桃花要回来了这件事情，他想念桃花好久好久了，这下听说桃花终于要回来了，桃花回来，石林最高兴，比他干娘都还高兴。

石林等啊等啊！等得桃花开了又谢，等得庄稼已收进屋，等得石林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桃花就回来了。

那一日临近年关，天上浓云密布，时时还飘着雨雪。石林听见一里地的田边马路上有人在喊，他和德福出门看了，石林知道，远处的人影中有个就是桃花。

桃花是乘坐出租车来的，她一旁站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样子的男人，这人头发长但梳得油光水滑，就像是被严寒的天气冻住一样，所以服服帖帖地贴在头皮上。这男人脸颊消瘦，只怕只有两个指头那么宽，但脸皮怕是被这儿天气给冷的，所以一层一层地叠在一起。他身材犹如石林家后山的玉米杆，在瑟瑟冷风中不住地摇晃，好在两只手拎着两个大皮箱子，否则，石林担心他会被冷风给吹走。

石林见着桃花，兴奋之极，欢快地叫道：“桃花，你可回来了……。”

桃花穿了一身的皮衣皮裤，黑黝黝发亮，但头发却是红色而卷曲的，嘴巴也是鲜红鲜红的，眼圈不知何故涂得黑漆漆，这让石林大感稀奇。

石林身后德福也激动不已，叫了一声“姐”，就自然扑到桃花怀里，桃花心一酸流了泪。这时那老男人不等桃花说话，将手里两个大皮箱子递给石林，就问道：“老婆，佢系乜水?”

桃花答道：“哦！邻居。”

这男人的话石林没听懂，那老男人指着德福又问：“这是细佬喽？”他问的时候桃花就点点头，于是这男人伸出两只手，捧着德福脸蛋儿，情不自禁地亲了一口。

几个人回到桃花家，石林妈妈、石秀、大华也赶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村里其他人。桃花见着她妈，以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娇滴滴脆生生地叫道：“妈咪，我可想死你了！”接着就给了她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听了桃花如此一喊，周围的人都讥笑起来，桃花妈妈气得七窍生烟，她推开桃花，骂道：“贵州驴子学马叫，你叫我什么？”

桃花身边男人给桃花妈规规矩矩鞠了躬，他也不合时宜亲切地叫了一声：“妈咪！”

桃花妈妈气得满脸通红，质问桃花：“你讲，他是谁？”

桃花再不敢嬉皮笑脸，对她妈说道：“妈，他是你女婿。”桃花妈妈看了看四周，看到了石林妈妈轻蔑的眼神，她更加恼怒，转身就朝屋里走。

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所以走到门口转身冲着桃花大喊：“你滚，老子没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话一说完，她捂着脸哭着跑进屋子，对着躺在床上的桃花爸爸一阵暴打，又竭斯底里地哭喊着：“谢金生，你这个该死的，都是你，都是你，你起来看一看，你家桃花都给你找了个什么样的女婿……。”

石林不知道这一家子为什么闹成这个样子，他也弄不清楚村子七大姑八大姨为什么要哄笑。他觉得桃花回来就好，只要桃花回来，他就高兴，桃花那身皮衣可好了，他去摸了摸，柔柔软软的，穿在身上肯定暖和死了。

石秀也在那边嘻嘻地偷笑，悄悄对妈妈说道：“切，我以为……，找了个孙猴子。”

那个被石秀称作孙猴子的男人这时候异常尴尬，寻着桃花家木房屋檐下蹲着，一声不吭地吸着烟，屋子里，桃花妈妈还在发疯。

石林不认为这个男人有什么不好，相反，他挺喜欢这个男人的，这男人给了他一颗烟，这让石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所以除了听不懂这家伙那一腔稀奇古怪的话，石林觉得他什么都好。

看热闹的散了好几个，其中就有石林妈和石秀，石秀拽着石林，要石林回去。简直是开玩笑！石林怎么会回去？他见着桃花了怎么还会回去？

桃花站在院坝里哭了好久，那老男人围在身边团团转，好言好语地抚慰着。还是德福懂事，他拉着桃花进了屋，桃花进了屋，石林也跟了进去，那男人也跟了进去。

桃花妈妈从他爸屋里出来，见着那男人，恨得将头转在一边，她恶狠狠对桃花说道：“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说完，桃花妈风风火火地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桃花妈妈自从桃花又走之前，就呆在她娘家一直没有回来，大年三十都没有回来，但这毫不影响石林天天吃了饭就往桃花家里跑。

桃花爸爸也被气得要死要死一般，特别是他从桃花口中知道他这个女婿，原来还要大他一岁，这让桃花他爸谢金生实在受不了。他清楚，要不是自己这身病，家里没钱治，或许桃花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他家对这件事情其实早知道一点儿，谢金生那位妹妹，也就是带桃花出门的桃花的亲姑姑打电话来说过，说桃花出去以后有点不乖，不听话，她管不了。她还说桃花在那边找了个婆家，男方年纪有点大，娶过两个老婆的，女儿都有桃花那么大了。

石林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除了那天，那天石林老早老早就走到桃花家。这天德福读书去了，石林的这个舅子读书厉害，超级厉害，据说班上从不下前三名。

石林推开房门，看见那男人从背后抱着桃花，两只手在桃花身上乱摸，后来将一只手从桃花领口伸了进去。

石林不知道这个算是怎么个意思，相同的情况在他姐夫和石秀之间也发生过。但是石秀因为石林在场，所以每当这个时候，石秀就会反抗。有一次石秀和大华为此吵了起来，大华还打了石秀，不过，那一次大华也被石林弄惨了。大华弄不过石林，弄不过他就骂，他说石林不过就是个傻子，懂得什么？

石林不反对人家叫他傻子，他只是不能容忍大华打他姐姐，但是石林知道，这些事应当不是什么好事。所以石林见那男人对桃花这样，他就特别生气，他对着那男人吼道：“你，你在搞什么？”

那两人都被他吓坏了，男人的手慌忙从桃花胸脯抽出来，他见来人是石林，方才放了心。他知道，这人其实就是个傻子。于是他就从兜里又掏出香烟，石林接过来，满心欢喜地吸着了。

那男人对着一脸绯红的桃花，以一腔怪里怪气的普通话不怀好意地问道：“老婆，你说过从小定的娃娃亲就是他呀？他睡没有睡过你？”

桃花听罢大怒，指着那男人鼻子骂道：“睡你妈，睡没睡过你不知道呀？老娘跟你的时候可是个黄花闺女。他就是个傻子，不知道这些。”

这是桃花少见的也叫石林傻子，桃花很少叫石林傻子，她叫石林傻子的时候，是她生气的时候。所以石林听见桃花叫他傻子，他就以为桃花在生气，桃花为什么生气石林不知道，他只知道桃花生气的时候，自己要做些什么。所以石林赶紧笑着对桃花说道：“桃花，昨天晚上我弄了几条大鱼，我去给你拿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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