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湖到底有多长,钟昀隐已经不记得了,来时的他,经过这条湖的时候,是只奢华的大船,船上华丽而温暖,就像是情人的怀抱。
他只记得,自己一直在醉乡里。
现在再次踏在这条湖的碧波上,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排场。这一叶小舟上,除了他,只有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小伙子就是这条舟的船夫,皮肤黝黑粗糙,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
钟昀隐伫立船头,望着水天相接的那条线。
“先生,过了这条河,你要去哪儿撒?”小伙子擦了擦头上的汗珠。
“江南。”
“江南?”小伙子流露出向往的眼神,道:“那可是个好地方呀!”
“确实是个好地方。”
小伙子摇桨的手也慢了下来,道:“听说那里漂亮的很,而且姑娘们也水灵灵的。”他的脸上泛起了一块红晕。
“哦?”
小伙子沉吟着道:“我爷爷以前就去过那里,回来后跟我爹爹说,以后一定要去那看看,我爹爹在临终前又对我说,以后一定要去那看看。
钟昀隐的心猛然一震,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着小伙子。对他来说,能去一趟江南,简直就像是登入天堂一般的梦想。钟昀隐对着小伙子笑了笑,道:“你今年多大了?”
小伙子立刻回答道:“二十五了。”
“结婚了没有?“
小伙子低垂着头,嗫嚅着道:“快了。”
钟昀隐在船头坐下来,将别在腰间的酒嗉子解下,道:“替我灌满。”
小伙子马上接过酒嗉子,回到船舱里,灌了满满的一嗉子酒。钟昀隐仰起头喝下两口,咳嗽了两声,道:“我以后也许还会回来,回来的时候说不定我已经发财了。”
小伙子露出雪白的牙齿,龇着嘴憨笑道:“像先生这样的人,不发财才是怪事。”
钟昀隐很快喝光了嗉子里的酒,他在高兴的时候,喝酒通常都会喝的很快:“我再回来的时候,就给你带个江南的媳妇。”
小伙子又垂下了头,脸色暗昧,期期艾艾地道:“可是,那个,我没有……钱”
钟昀隐道:“江南的小姑娘嫁人都不要钱的,还会带来很多的嫁妆。”
小伙子眨着眼睛,道:“真的?”
钟昀隐点头。
小伙子脸上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竟然忘了说声谢谢。
钟昀隐当然也不会介意。
湖水湛蓝,两岸青山相对,郁郁葱葱。
小伙子看向前方,道:“马上就要到了。”
前面果然有个泊船的地方。
小伙子脸上突然露出焦虑的神态,道:“先生身上可带足了银子吗?”
钟昀隐从身上摸出几块碎银子,道:“有点,可惜不太多。”
小伙子更急了,道:“那就糟了,下船再往前走,就是三十六盗世冈了,若是钱不够,恐怕过不去。”
钟昀隐把银子在手里掂了掂,丢到了小伙子的手中,道:“既然不够,就索性留给你买点酒喝吧。”
小伙子道:“可是……”
钟昀隐已经迈步走下了船,道:“不用担心,我跟那两个冈王倒是熟悉的很,正好上去讨杯酒喝。”
小伙子看着钟昀隐离去的身影,再看看手里的碎银子,喃喃道:“难道他也是强盗?”
走了没多远,路旁树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果然刻着“三十六盗世冈”几个草字。他摸了摸鼻子,继续往前走。他走的并不快,就像是一个郊游的词人在这苍翠的山岭中闲散地散步,顺便探取几句天成的佳句。
此时的天气甚好,此处也景色怡人,他的心情也好的很,只是忽然就遇到两个大汉,一个刀疤奇突,一个鼻子歪在一边。
刀疤汉子走上来,伸出一只手,道:“拿来。”
钟昀隐道:“拿什么?”
刀疤汉子居然还不温不火,道:“钱,这点规矩都不懂?”
边上的歪鼻子道:“看你是个生人,就马马虎虎给个五十两吧。”
钟昀隐道:“五十两?不多。”
两个人笑了,今天可算又敲到了一笔。
钟昀隐又道:“可惜恰巧我身上没带钱。”
刀疤汉子怒了,吼道:“没带钱还敢走这条路。”
钟昀隐竟然还在问:“敢问还有别的路可走?”
歪鼻子冷笑着道:“除了这一条外,还有条死路,你要不要走走。”
钟昀隐道:“死路总比没路走好。”
刀疤汉子大怒,脸上的刀疤在扭曲,喝道:“看来你是活腻了。”
钟昀隐道:“简直有点活的不耐烦了。”
话说完的时候就是动刀子的时候,两把大刀一左一右,砍向钟昀隐脖子上的血管,他们的手法虽然不太高明,但总算还有点功夫底子。但很快,刀就到了钟昀隐的手里。
两人发怔,转身就想跑。
“站住。”
两人立刻就停住了脚步。刀刃上讨不到便宜,最好还是听话些,在江湖上混的人,这一点都很清楚。
“回去跟王麻子说说,就说故人路经此处,正准备上去叨扰几杯。”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拔腿就跑。
钟昀隐笑笑。江湖中总会有很多这样欺善怕恶的人,他们虽然可恶,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人总是少不了的。
三个冈王正襟危坐着,中间的一个最具气派,耳上的一串金耳环铮铮作响。他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一拍坐下的虎皮座椅,道:“想不到他真的回来了。”
边上一个手持纸扇的年轻人凝眉道:“他近道不走,却从我们这绕,你想他是不是存心的?”
他问的是坐在角落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他在江湖上的绰号就叫鬼书生,鬼书生冷冷道:“昔日在西山,我跟大哥被三剑四秀追杀,若不是他,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纸扇少年收起纸扇,疑道:“他以前救过你们?”
中间最气派的一个脸上麻子直抖,看来他就是钟昀隐嘴里所说的王麻子了,王麻子讥诮道:“他虽然救了我们,倒不如让我们死了的好。”
纸扇少年似乎提起了兴趣,问:“如何说起?”
王麻子道:“那日,我们准备偷取西山古道人的三本秘经,不想西山高手如云,追赶我们出了西山观,眼看就要遭他们的诛杀,这个时候,恰遇钟昀隐造访古道人,侥幸逃过一劫……”
纸扇少年打断他的话,道:“钟昀隐还有这等本事,连西山的事也能管得了?”
王麻子道:“你们后生一辈,恐怕还不知道当年的他是如何的威风,虽然在江湖上混的,没有谁服谁,但是,说起钟昀隐,甚至连他的仇家都叹服。”
鬼书生道:“他虽然本事不小,却害了我们一辈子。”他的眼中现出怨毒之色,接着道:“他虽然放了我们一马,却要我们以后不要再让他见到。为了避开他,我们只有落草为寇,在这窝囊了大半辈子。”
王麻子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十年后,他还不肯放过我们。”
纸扇少年脸上露出兴奋的颜色,道:“不如我们三人联手,一起做了他。”
两人同时望向少年,仿佛不认得这个人。
过了许久,王麻子道:“江湖上很多人都有这个想法,但他却活到了现在。”
鬼书生忽然冷冷道:“却也不是真的没有法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王麻子盯着鬼书生,等他说下去,鬼书生嘴角露出奸诈的笑容,道:“既然他要上来喝酒,那就不如让他喝个痛快,我也很久没用过极乐洞的东西了。”
王麻子的眼睛亮了,笑道:“我几乎忘了老二以前还是极乐洞的弟子。”
极乐洞,相传是西域的一个地下小镇,那里的人常年不见阳光,寿命却很长,他们专研毒药,每种毒药都是用当地特殊的毒虫毒草制成,毒性猛烈,而且他们从来不制解药,所以中毒的人往往很难救治。
不过他们很少收弟子,鬼书生也只是婴儿的时候被当地人捡去,机缘巧合而已,不过他毕竟是中土人士,适应不了那种环境,就找机会溜了出来,依靠自己学到的一技傍身,才能在江湖中闯出名堂来。
王麻子歪着头,道:“万一他真的只是上来喝杯酒呢?”
鬼书生冷哼一声,道:“砍别人一刀,总比被人砍一刀的好,就算砍错了也不要紧,我们杀的人已够多。”
这就是江湖人的哲学。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不惜错杀千百。你若想在江湖上混下去,最好也得懂得这个道理。
钟昀隐进来的时候,已经不是这个屋子了。
另一间屋子更华丽,地上铺着柔软的毛毡,几个舞姬翩翩起舞。美人在畔,佳酿在侧。
温柔乡,英雄冢。这里虽然干干净净,却已不知道染过多少英雄的鲜血。
“钟少爷怎么有空到我们小山寨来耍耍?”问话的是鬼书生。
钟昀隐举起酒杯,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只要一喝下这杯酒,就万劫不复,连神仙也救不回,钟昀隐轻轻嗅了嗅,道:“果然是好酒。”
纸扇少年道:“好酒不可残,我敬钟前辈一杯。”
话毕,少年仰头喝下了一杯。
钟昀隐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纸扇少年赔笑道:“小可是楚家的六童楚小青。当年前辈与家父在敝庄论剑谱,小可为前辈斟过茶水。”
钟昀隐笑笑,道:“原来是红叶湖的楚家。真是造化弄人,想不到在这能见到你。”
楚小青也听出了这话里夹带的讽刺,叹了口气,道:“上面的五位哥哥都剑术精湛,只有小可不学无术,被家父逐出了家门,迫于生计,也只好混迹在黑道了。”
钟昀隐拍了拍楚小青的肩膀,道:“我看以后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堂的,绝不会是你的五个哥哥。依仗着父母权势的孩子,是永远成不了大器的。”
楚小青的脸上似乎也恢复了自信,倒了一杯酒,举杯道:“多谢前辈的指教,小可敬您一杯。”
王麻子跟鬼书生也举杯相邀,道:“钟少爷,请。”
钟昀隐放下杯子,道:“这么小的杯子怎么能喝酒,换大碗来。”
大碗很快被摆上了桌子,每个碗里都倒满了酒。
“钟少爷可还记得三月十八的江湖剑会?”鬼书生道,他并没有急着敬酒,他知道欲速则不达。
钟昀隐淡淡道:“还记得一点”
鬼书生道:“听说今年的这次剑会与往年有别,这一次举办的费用也不是大家凑的,而是吴家湾一家资助的,声势之大,非昔日可及。”
说到“吴家湾”三个字,钟昀隐的脸色变了变。
鬼书生却好似没有察觉,接着道:“吴二爷钟少爷应该还记得吧?”
他当然记得,他永远都忘不了这个人。
鬼书生道:“吴二爷坦言,自己出资出力,只是要将剑术发扬光大,当年,他以剑成名,如今,他为剑奔走,也算是武林中的佳话了。”
王麻子接口道:“钟少爷此次入关,当然也不想错过这等盛世。”
钟昀隐点了点头,他的意思并不是默认,而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听说这次剑会,高手如林,西山的三大长老,七星潭的夫妻剑,白云阁的柳尘仙人,都已慕名前来,就连隐居多年的燕甲夫老先生都不肯错过。”楚小青的眼神充满期待,道:“但是,我知道,这些人都不足以与前辈您相比,那些江湖豪客,之所以趋之若鹜,只是知道前辈您要大驾光临。”
他一口一个“您”字,仿佛对钟昀隐充满了敬意。
钟昀隐没有说话,他又想起了那晚在天涯海角的院子里出现的刺客。
王麻子忽然道:“不知道费清寒会不会来?”
楚小青道:“夺命樵夫费清寒?”
他虽然是晚生后辈,但对江湖上的名人却很是了解。
王麻子点了点头。
钟昀隐听到“费清寒”三个字,方从沉思中觉醒,道:“费清寒几时成了夺命樵夫?”
王麻子解释道:“他本来叫做夺命剑,十年前,钟少爷驾船出海后,他也归隐山林,做了名樵夫,所以江湖人都称他作夺命樵夫了。”
钟昀隐虽然没见过费清寒,但他却听说过,他也听说过这个人的一些事情。
鬼书生冷冷道:“费清寒耽于清贫,恐怕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斗志。”
“斗志”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种格外不同的味道。
王麻子道:“但他与乐天万花园的三小姐花伊人过去总算有点不寻常的交情,这次剑会又在乐天万花园举行,说不定他已经来了也未为可知。”
说到“乐天万花园”,鬼书生嘴角的肌肉好像抽动了几下。
一个使毒的人最痛恨的当然是解毒的人。乐天万花园里的人个个都是解毒的好手,他们虽然是武林中人,却与世无争,依靠炼取养生健体的药丸跟克毒救病的解药为乐。园子里的人,除了少数几个外,几乎全都是女人,而且都不难看,到了婚嫁之龄,总是能嫁入江湖中的豪门望族。而且,受过她们恩惠的人很多,所以虽然她们本身的门派武功并不高强,但是,跟外面的大家族,大名人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以,没有人敢侵犯她们。
鬼书生冷冷道:“可是我听说花伊人好像已贵为人妇,而且那个人来头还不小。”
楚小青的脸在抖动,冷冷道:“当然不小,那人就是红叶湖的大少爷楚沄沄。”
鬼书生笑了笑,道:“这么算来,你跟费清寒倒有点关系。”
楚小青瞪着鬼书生,他当然并不是真的怪鬼书生,他只是怨恨自己而已。
本是同根生,一个可以娶门当户对的小姐,一个却只能在这里当山贼。这其中的滋味也只有他自己能体味。
王麻子也看出了气氛不对劲,大笑着道:“闲话休提,既然钟少爷来了,我们就图个痛快。”
“图个痛快”当然就是喝酒。
钟昀隐忽然道:“这酒是不是从江南运来的女儿红?”
“是。”
这个声音不是王麻子发出来的,也不是鬼书生跟楚小青发出的。歌舞已歇,这个声音是一个舞姬发出的,声音柔若细水。
舞姬慢悠悠地走过来,腰部扭动的像猫一样灵活。
王麻子大吼一声:“放肆,还不滚出去。”
舞姬居然并没有露出惊怕的神色,居然还敢搭腔:“我是人,而且是个美人,我只会走,不会滚。”
这句话说完,王麻子脸上已怒色乍起,伸手拔出腰间的弯刀,挥了过去。这柄刀已经沾染了十一个人的鲜血,而且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好手,要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的命,简直易如拾芥。
可惜这一刀刚挥出去,就停住了,被另一只纤长的手握住,这只手是钟昀隐的。
钟昀隐看着舞姬笑了笑,道:“好酒不可残费,佳人不可唐突。如此风光,沾上了血,岂不是大煞风景。”
舞姬坐到了钟昀隐的身侧,眨着眼道:“这酒虽然是纯正的江南女儿红,可惜却不能喝。”
三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钟昀隐道:“哦?”
舞姬端起海碗,看着钟昀隐,声音变得暧昧:“你是想喝酒呢,还是想要美人呢?”
钟昀隐道:“两者兼顾。”
舞姬将酒倒在地上,道:“我房中既有美酒,也有美人,何妨一去。”
钟昀隐道:“甚好甚好。”
两个人离开的时候,地上的酒起了一层白沫。鬼书生不但用了极乐洞里的毒,而且是最毒的一种。
王麻子摔破桌子上的碗,道:“这婊子从哪找来的,明天老子就将她剁了喂狗。”
鬼书生讥诮道:“你以为她真是个舞姬?”
王麻子道:“难道她不是?”
鬼书生道:“当然不是,没有哪个舞姬敢在带刀的男人面前撒野的。”
王麻子道:“那你觉得她是谁?”
鬼书生道:“不管她是谁,这件事总算是完了。”
王麻子道:“完了?”
鬼书生道:“他走了,这件事就完了。”
王麻子道:“这个人的脾气好像变了。”
鬼书生道:“确实变了很多,当年他为了一个女人可以一夜之间荡平连环寨,现在的他,却一定不会这么做。”
王麻子道:“他会怎么做?”
鬼书生道:“跟那人喝几杯酒而已。”
坐在边上的楚小青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忽然站起身来,道:“我想起来了。”
王麻子道:“想起什么?”
楚小青道:“想起刚才这个舞姬。”
王麻子道:“是谁?”
楚小青皱着眉头,过了半晌,才说道:“花大姑。”
王麻子跟鬼书生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很惨。
花大姑究竟是谁?一个女人怎么会让两个在江湖上混迹的好汉闻名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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