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鼓声寒
第 4 章（旧版）

谯楼上打过三更棒鼓天，龚三横去火盆里烧了一沓冥纸钱，与冬落红道：“教金家父女望熟药局坐堂问诊呢？”

冬落红道：“好着嘞。”

龚三横辞了冬落红、苦主和初俭，向马厩深处走去，看一时众人如何过夜，却听得草垛里有男女交欢声响。转过垭口，明月下马槽里有女人光着身子在汉子身上不闻死者那问旁人只顾依呀欢愉，慌的不敢向前一时楞怔在那里。却待要走又忍不住偷看一眼，女人欣长身体是皎白的又是青春的。

这世间男女呀。

龚三横是个童子身，看了眼前景象，拴不定心猿意马，就闻着了溪边尿骚屎臭味，离了马厩归去石郭。

东方天气才动，马厩人众挤作一团看那竹篾栏上印信榜文，上面写道：马厩居民，不问男女老少，不问黑夜白日，不许溪边更不许把屎尿屙在溪里，为这溪水乃是家家户户烧汤煮饭饮茶饮酒的水源，一旦污秽了众人都要患病，甚至流行瘟疫，即日起但凡捉住的把你屎尿糊在你脸上，不恕！

梁尚才读了一遍都监府印信榜文呵呵一乐，一面按人头登记造册准备救济钱粮，一面教土兵引造册已了的青壮汉望营门处做活。冬落红见众人把梁尚才挤做一团，唤来小儿子冬其望并七八个识字的人来维持，只要梁尚才一旁指示。却才安定，初俭引人来打造棺材。六僧人又早到，摆开道场颂经。初俭摆布一时都安定了，唤了苦主往山南看坟地去了。

颂经声里，龚三横拎一沓纸钱来吊丧。冬落红唤来本草金、金美妤父女与龚三横厮见。

本草金原是老城金氏山水生药店坐堂大医，不问长幼妍媸总是古道热肠，那说沉疴顽症都有奇方要术。大医也常常自醒，兀那不是有德之人，明知无须救治的却教人服药三五月，明知一时能治愈的却久治不愈，明知治不活的却教人空耗家财以至人财两空。自醒过后，大医依然笑着脸如强人也的比强人又奸要你倾囊治病，肥他的衣兜，官府不问，坊间更是无可奈何。

金美妤三十有五六，却比新妇标致，又胜闺阁风韵，习得本草真传，专攻妇人疾患。金美妤有项长技，是将蛇、蝎、蜈蚣、壁虎、蟾蜍之毒入药，治病救人，因其毒性不一，治病有偏正，或疏散风邪，或治疮敷伤，或以毒攻毒治蛇羯蜂螫咬，又将毒药暗暗卖去奸棍、无赖、恶逆、强人、闲汉害人性命，赚得钱财。

龚三横与金家父女说了熟药局事务，又诚恳道：“请大医和金太医往熟药局坐堂，那里过活比马厩齐臻。”

金美妤道：“月金呢？”

龚三横道：“你们兀自商定。”引父女二人出了马厩，回头对送路的冬落红道：“都监府后身原是一干将佐小校下处，见在十舍七空，我着人引冬县尉寻处房舍，正好安着。”

冬落红摇着头谢过龚三横，道：“寸步不敢离了马厩，我是他们的主心骨。”

龚三横之前不曾见过县里官员，只听说县衙没好官员，尽爱惜财帛、鱼肉百姓、淫人妻女的枉法之徒，眼前县尉却不是，爱民如子，视民如伤，是个好县尉。

龚三横肚里嗟叹，引着金氏父女来到金蟾蜍熟药局，只见墙壁上爬满石雕蟾蜍、少也七八千数，两旁摆布勒刻蟒蛇、不过三五条；前面青石铺路路旁尽栽石榴树，后头倚着山根根脚遍长山刺柏；左势下泉水湍湍，右手上圆柏森森；柜里仙丹专治病疾，堂内医人各擅专长。

军民传言，屯兵营熟药局有钱救得死鬼活，无钱那顾活人死。

三个住脚看石墙时，古因仄相傍梁尚才走来。龚三横与古因仄、梁尚才说了金家父女，教古因仄去理会，就引梁尚才望营门处去了。

古因仄引金家父女入得熟药局，唤来雨荍相见。雨荍是个盈盈佳人，螓首蛾眉，美目盼兮，盈盈十五处子身；纤腰袅娜，香肌玉体，漫漫长夜伴孤灯；长在府第深，形影只一人；可怜如花似玉，常含云愁雨恨。

荍者，锦葵花也。

雨荍曾拜在古姓师父门下学疮疡科，治疗溃疡、肿疡、金疮等疾病。再拜在卫姓师父门下学骨科，长于推、捺、按、拽治骨裂、脱臼，常常剥皮剁手锯腿，毫无惧色。三拜在梁姓师父门下学妇科，诊治妇人病证。只不过每每好景不长，三位师父先后作古，因此雨荍医术不精，不曾独自坐诊还是个医生。

雨荍面带愠容把古因仄凶一眼，气忿忿道：“坐堂了？”

古因仄道：“不敢。”

雨荍道：“要坐都监府那椅子也不妨，须十分虔诚焚香三日，那三日？第一日焚香殉国众军将浴血北梁关，生时杀番兵，死后杀番鬼，你不该祭一祭问一问他们升天界也未？他们还在铁山都监大纛旗下不教胡马度阴山么？第二日焚香人人仰望的天公，天公委诸神访问人民疾苦，又整日里俯视人世间善恶，你不该烧几炷香望一望天公脸色，你坐都监府合不合天意？天意无言人有言不是么？第三日焚香拉穆寺，不要你成活佛，你不该烧一炉香再把破败拉穆寺修补修补么，好教生者精神有所依赖么？”

本草金、金美妤父女见这孩儿啰唣，一个心里欢喜无限，一个肚里十分不喜。

古因仄道：“金医士曾是老城金氏山水生药店店主，今番请来理会熟药局一应大小事务。”

金美妤道：“还有随行的医生、医工、针生、针师，一并按摩师、咒禁师十数人。”

正说着就有人抬着伤者入了熟药局，几个看去，那人满脸是血，不停地哭爷喊娘。

雨荍不去理会，伤者自有医人救治，上前对金美妤、本草金深深道了个万福，不再气忿而是怯生生道：“目下屯兵营军民小病小恙不问医，自个吃饱喝足睡上三日病自去，疑难重症无医人敢治，敢治的医士、医师都战死北梁关了。目今熟药局不死也不活，说他不死，还有二十余医人浑浑度日，吃饱不饿，饿了再吃，他们又不缺粮米；说他不活，医人胆小不敢坐堂问诊，怕医死人引火烧身，他们胆小是夸他们，委实医术不行，谁也不想摊上祸事。近日马厩人众问诊者多矣，多者并无恶疾只是路途劳顿所致，医人却推三阻四，有的问也不问拒之门外，有的问却问了只是病人无钱买名贵药，熟药局好名声早飞入寻常百姓家了！如此下去金蟾蜍熟药局迟一日早一天，许是后天便关门了，你们父女还来么？”

金美妤一面听着雨荍说话，一边把眼来看，只见坐堂的医人少精神，问医的病人又萎靡，肚里一时忿着又一时不忍。

雨荍又道：“金蟾蜍熟药局乃官办熟药局，是熟药局又经营生药材，还有一处熟药铺在后山五道沟，又是官办的，孩儿去过一回。坊间两村一峪一寨五石郭不许买卖生药，之前有人卖过假药，出了官司。金太医要来熟药局又且要在熟药局立住脚跟，须依允孩儿一件事，便是收孩儿学徒，既然是孩儿的师父，从此不再收他人学徒，若不依允，熟药局事务孩儿不晓得别人也不晓得。”

金美妤转过身来，熟药局里又来了三五病人，多是老者，形容颓唐。金美妤叫来一老妇人看了，就知肺腑之疾，写了医方教去撮药，便对雨荍道：“你之前师父呢？”

雨荍心头掠过一缕悲恸，可敬的三位师父呀，皆死于非命。每每想起师父来雨荍神色黯然，师父指教他识草药辨病证，也点化他做人。古师父说为人不可忒善善者人欺，卫师父说为人也不可大恶恶人往往死非命，梁师父说为人善恶两分。雨荍似懂非懂，只是不敢违拗师父的话罢了。雨荍悲切道：“头一个古姓师父，治疮疡屯兵营第一，上古峪人，身杆矮小，十分有趣，从不知甚是烦恼，可惜老天爷长了阎王眼，古姓师父酒后掉河里淹死了，不过四十出头的人。再一个卫姓师父，下卫村人，是个喜闹热的敢搲心掏肺、正骨接腿的外科医师，五十三岁那年往后山问诊途中不慎跌下山崖摔死了。再三是我大舅梁尚朻梁师父，子不言父过女不道母奸，徒儿不该说师父姓名，梁师父无微不至又菩萨心肠，好人寿不长，我爷不教他出征北梁关，他是熟药局头领又军中将佐他不去谁去，五十五时战死在北梁关。三个师父都拜佛，还不如拜阎王，拜佛佛又不照拂他们，拜阎王死后少受些罪。孩儿每每想起师父来都伤心不已，心疼不能够活，要去他们衣冠坟头哭一回，烧化一堆冥纸钱才心安。”

金美妤不以为然，肚里想着往后那一个再敢为他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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