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重鼓声寒
第 2 章（旧版）

古因仄归来上古峪，见着爷石偻子整理包裹，要往后山雕凿殉国军将石像。开凿石像已有时日，只是路上头势一日紧似一日停了下来。

古因仄道：“过一时再去呢？”瞥一眼古因盈、初枔两个。

石偻子道：“你小儿端的要入都监府么，那不是耍处？”停下手里活计，捧起破茶碗喝了一口。石偻子姓古名往，因身体向前佝偻，人唤石偻子。他有五个儿子，四个战死在北梁关，眼前这一个未知世事艰难，先见兵厄来临，而今日在众人面前又口说风话，怎生是好？

古因仄晓得入主都监府带引大众不是一件容易事，须得古姓家族势要，也须看龚三横、梁尚才人等脸面，他们没好脸色，诸般事务不由他作主，还不如不入都监府。古因仄看去佝偻的爷心生退悔之意，悔不该听初枔撺掇藏民于民藏于山野之计，初枔这轻声细语的小娘子没别的本事，坏心思却是屯兵营第一。

石偻子道：“跟爷往山里做石匠生活不也好么，惯使一身气力却没恼人的事务，和你大嫂、二嫂、三嫂、四嫂种田过活，也不会饿死人。”搬条桑树凳子打横头坐了。

古因仄道：“要后山铁冶坊主管铁铖速来山前，和铁实敦一齐防送小儿逃兵荒，并告诉老炉候早晚守住出山路口，一应人等只进不出。”

石偻子无奈，喝了一碗水，肩起包裹出了窑口。

古因仄起身跺了跺鞋上尘土，其实鞋上并无尘土，来到间壁窑口寻下大嫂，告诉小儿走老城这件事，教大嫂也跟着走一遭，道：“今后屯兵营大小事务都要有体己的人，不教他人遮蔽双眼。片时，大嫂往铁实敦窑口说一声，好教他晓得。”

大嫂旋即放下手里洗衣盆要走，却见古因仄坐着不动。

古因仄道：“窑口内有人坐着不走。”

大嫂笑道：“往生堂的小娘子初枔？闻说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小叔要入主都监府不敢少他初姓宗族。却说这婆娘问他美丑则甚，瞎了灯火裹在你怀里，由他是谁不都嫦娥仙子么？”

古因仄道：“我从不正眼看他，偶然瞥一眼肚里就后悔不迭不该看他。”

大黄狗在大嫂脚前摇尾撒欢，大嫂摸着狗头道：“多看几眼，老黄狗也有一对双眼皮。”

有土兵来唤古因仄，教去营门处，龚三横在那里等他。

古因仄随土兵来到营门处，却见营门紧闭，两边埋伏着三五百土兵，土兵多是剩员，鲜见几个壮健生兵，就爬上坐北朝南石叠谯楼，凭阑望去，四下里彤云密布，一周匝芒草泛黄，荠蒿枯萎，间里红蓼花又早凋零，只是微风吹拂，好一派西北边疆斜阳山川呀。

古因仄扶了谯楼上七倒八歪宋字狼牙旗，来到龚三横身旁。

龚三横不看山色景象，把眼望去官道尽头。这冷峻军汉浓眉冷环眼，枣面黄丁牙，短髭招风耳；长大身躯仿佛顽铁打就，端的千钧气力；粗陋相貌一似庙里泥塑，却无菩萨心肠。因长得横、性气横，一条斩马刀也横，屯兵营多者不知龚懋本名，都唤他龚三横。

龚三横道：“沿途关隘、村寨、州县或有覆顶之厄，灭迹之灾。”

古因仄道：“只要龚统领兵藏于民，民藏于山野，铁山屯兵营就会躲过一劫。”

龚三横道：“果真如此你就入都监府，为一府之主。”

夕阳西下，余辉映照着谯楼，谯楼那般荒凉、孤零、无声无息的矗立在西北边陲。

这日晓烟未散，红日朦胧，营门外早有十数泼婆娘、三五生兵引三百余小儿相继起程，投在老城路上。前来送路的人何止三五千，愁满胸，忧满怀，望去远行的人落泪。

大嫂肩着行囊牵着女娃踅来古因仄面前堕下泪来，哽咽道：“不晓得几时归来，几家窑口止你一个壮汉，甚事休说苦。初枔识字读书又会经文，屯兵营女娃不见几个，早日娶进窑口也好。”

古因仄道：“不娶！”扭头却见铁冶坊主管铁铖挎一柄雁翎腰刀相傍红岭湾保正梁兕走来辞行。

山前不乏使刀枪武艺又有智量的人，古因仄为甚单要铁铖相傍铁实敦？原来后山铁冶坊本是屯兵营敛财的道路，征战北梁关时歇工熄火至今无人问生死，长久以往屯兵营将自断财路不死也亡。古因仄要入主都监府又立住脚根，眼下最要紧的是障眼番兵以保屯兵营不亡，再后与老城军器局续上生铁买卖，使得屯兵营起死回生，这等要紧的干系古因仄敢不上心。

古因仄对铁铖道：“过一时我望后山走一趟，教铁冶坊先点火冶铁复业，卖去那里等你日后归来再说。”转脸看去梁兕。

梁兕好模样，面黑眼大，一脸好笑容不知心肠好坏；五短身材，一体灰衣裤全无妇人颜色；臂壮腿粗，一身好武艺最喜拽拳飞脚；忽然性躁背起丈丈摁地就打，偶尔妩媚吓得公公无处藏身。

古因仄与梁兕说了路途万苦，保正小心才是的话。梁兕不似大嫂那般悲切，挨着铁铖一脸笑意，道：“我一路上傍着铁铖嘞。”

铁铖道：“我屙屎撒尿你也傍着？”

梁兕笑道：“你屙屎我替你揩屁股，你撒尿我给你扶歪根，怕你则个！”

龚三横对铁实敦道：“此去途中铁实敦在前小心引路，铁铖兜底押后，梁兕等众婆娘于中百般看顾，五个生兵前后穿行止防意外，每个小儿都是各家各户的心头肉，不能走失一个。”停一刻又道：“一路行走不与强人逞威斗狠，不与官家分辨曲直，不与鬼祟计较长短，稳便之后捎个声讯回来，好教众人心安。”

铁实敦声个喏，来到古因仄面前，看了半晌道：“屯兵营生死存亡只在你和龚统领身上，慎言慎行！”翻身上马，盘桓一时，引铁铖、大嫂和梁兕起行赶路。

铁实敦从老城北梁关逃命回来，确凿地说是铁山都监大战前夜令他归营的，随他一齐归来的还有初家寨副寨主初翀、后山铁冶坊主管铁铖并二十余冶铁匠人。铁实敦跪辞铁山都监时要带走铁峻、铁嶅、铁崉三个或三个里一个二个，面门磕出血来铁山都监也不依允，因三个都是他铁山都监的儿子。铁实敦落泪了，和面门的血一齐掉在地上，桃花般艳丽。为这，龚三横凶恶恶地踹了铁实敦一脚，又喝斥道：“泛常歪头脑呢？骗也该骗一个回来着，骗不了劫也劫一个回来着，问铁山都监则甚!”铁实敦为此懊恼不已，每每见着雨荍象欠他三条人命似的，心如刀剜般疼。雨荍不怨不怅，那泪如静泓，粼粼又清澈。

众人望去一干人消失在官道尽头，哽哽咽咽哭声一片。古因仄眼里泛着血红，心内怅然若失，叫一声：“走嘞！”扛了镢头往营门对面山根走去。民众收起望北目光止住泪，一齐都到山根处掘土撬石，掩埋营门。

时近午牌，南下逃兵荒人众一茬接一茬，扶老拖幼从门前经过，也有的住脚张望谯楼。谯楼下，四嫂和一干妇人按古因仄分付煮着羊汤，香气四溢勾得人垂涎三尺。逃兵荒的渐次聚拢来，不止三五百人，眼望着沸腾的羊汤咽着口水。四嫂不耐烦，喝道：“不曾喝过羊汤么！”喝声勾得逃兵荒的愈聚愈众，叫嚷嚷又乱哄哄的。四嫂等煮汤妇人见势不好拾起柴棍在手，谯楼上直守生兵也捉刀赶来驱轰。

人丛里有个中年汉子焦躁，道：“你我大宋人民，尔等饱餐珍馐，我等却饥肠辘辘，尔等心安么？终不成因一碗羊汤，你们要捉刀相对饥饿的小儿、年迈的长者么？”

说话的汉子四十之上年齿，中等偏瘦身形，头绾紫纱罗巾，身着青缎长衫，腰系浅降銮带，满面垢土掩不住愁苦，一身污渍遮不住倦怠，象武士却是堂上一端公，胸中韬略反而沦为乱世落难人。这汉子不是别人，老城县尉冬落红是也，当下奉高知县令引众逃兵荒在途。

四嫂见汉子眉头紧蹙，冷着脸透着杀气，问道：“你认得字么？”转身指着墙上告示道：“兀那去看么。”

冬落红上前看时，告示写道：本地招纳壮汉，招一人纳一户，月长日短，去留听从。冬落红看罢告示，觉着告示写得糊涂，本地是那里？招纳壮汉则甚？一总招纳几人？又如何安顿？仰面望去谯楼吃一惊，本地不是铁山屯兵营么？

古因仄上前道：“招纳壮汉是为土埋营门，止防番兵番马过境骚扰村庄。”

冬落红一肚子疑惑道：“番兵来打营呢？”

古因仄道：“自有应敌之策。”

冬落红道：“其中一条呢？”

古因仄看去灰压压人众道：“不与过往的人道来，止防走透消息。”

冬落红听说，肚里疑惑眼下屯兵营应敌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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