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阵风
第一章:家（1）（旧版）

时间，在几岁的孩子眼中是一个模糊的词汇，几天，几个月，一年，它的漫长程度就好似成年人眼里的一生。如要再去纠结的话，它便比成年人眼里的一生还要漫长，如同星系爆炸，不同的行星包围住恒星，之后行星上诞生生命一般。

所以，让我们从故事的开头慢慢说起。

那天，太阳很毒，晒得庄稼人都躲在家里手持扇子扇风，不敢出门。烈日之下，一个熟悉的老人从村口走来，大概六七十岁的样子。他背后挂着一个粗布袋，一手杵着棍子，一手拿起挂在肩上的毛巾边走边擦汗。硕大的汗珠划过他的脸颊，打湿了衣服，让老人略显狼狈。

他已经忘记了老人的样子，看到走来的老人只觉得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倒是一旁的哥哥突然一改往日的苦闷，欢笑着朝老人跑去，边跑边喊。

爷爷！

爷爷！

听到哥哥的叫喊，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走来的老人的身份，也忽然明白过来，哥哥要回去了。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习惯了有哥哥的陪伴，一想到哥哥要回去，不免有些难过。

:“哎。”

老人一扫脸上的疲惫，满脸都是和蔼笑意的半蹲下来，张开双手。哥哥猛的扑在老人的怀里，头深深埋入老人的肩膀，之后便开始抽泣，烈日之下，竟不知是汗水还是哥哥的泪水浸湿了老人的衣肩。

他站在原地，呆呆的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他忽然明白哥哥始终不属于这里，所以哥哥一定会离去，就在今天。想到这他脑海里渐渐涌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不论以后自己走了多远，一定会找机会回到外婆家。他还不明白，这种感觉叫做归属感，一种能把人永远囚禁在某一个地方，并且是自愿囚禁的神奇力量。只是这种感觉有时段性，不同的时段那个地方也不相同，就像此刻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离开外婆家，而在未来的某一天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离开家那样。

爷爷起身，牵着哥哥的手慢慢走来。也是同一时间，外婆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走出来查看，然后激动的说道。

:“哎呦，亲家，你说你来也不通知一声。这么热的天走那么远的路一定很累吧，快进来坐。”

外婆边说着边走到他旁边，轻轻拍了下他的头。

:“傻站着做什么，不认识爷爷了。”

他手指扣着裤缝，用稚嫩颤抖的语气轻轻喊了声爷爷。

老人依旧满面和蔼笑意的应了声，就和刚刚哥哥喊的时候一样。老人走到他身旁，他有些害怕，想躲在外婆的身后，可外婆隔他有一小段距离，要是真躲在了外婆身后，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挨一顿骂，只得硬着头皮等老人靠近。老人走到他旁边，还是跟刚刚一样半蹲下来，只是这次没有张开双手，于他眼里或许是知道自己不会跟哥哥一样迎上去，又或是老人另一只手牵着哥哥的缘故。只见老人伸出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他清晰的感觉到，那是一只比外婆的手还要粗糙的手，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但一只粗糙的不能再粗糙的手，抚摸他头的时候竟和外婆一样温柔，这一点对于他来说倒有些讶异。

:“亲家，外面怪热的，进去聊吧。”

外婆一边说着一边拉住哥哥和他的手，领着他两进屋。老人应了一声，也不紧不慢的跟在他两后面。

一进屋，外婆便招呼他去给老人倒杯水，他刚要去，哥哥一马当先冲在了他前面，拉住他的手说要和他一起去，接着他就被哥哥拽着往厨房方向走。老人和外婆看见这幅景象，在他们身后不禁的笑。他第一次见到哥哥这幅景象，那种哥哥不属于这里，迟早要离开的感觉愈发浓烈。

见他两进了厨房，外婆这才转过头来，满眼不舍问道。

:“亲家，这次毛也要一起领回去的吧？”

爷爷边点头边拿起挂在肩上的毛巾，此刻的他脸上全是时代的印记，若有人想知道当时的时代是什么样子，只需看他的脸，时代便全然出现在眼前。

:“毛总得要回家的吗，没几年他和俊就要上学了，先去熟悉熟悉家那边的同龄人以后上学的路上也多几个伴。”爷爷环顾了下四周，接着问道“对了，亲家公和小四呢？”

:“他两还在地里干活呢。”

外婆不停的扇扇子，扇着扇着，忽然想起什么事，急忙起身。

:“亲家，你看我这记性，等我给你拿个扇子扇扇风，这天怪热的。”

外婆所拿的这些扇子都是赶集的时候，哪些打广告的商家给的，就是简单的硬纸做扇叶加上一点塑料做把子，扇叶上全是广告。然而，就是这些满是广告的扇子，却是哪些岁月里许许多多庄稼人躲避炎热的工具。

哥哥欢快的拿起放在水缸盖子上的水瓢，用稚嫩的手推开厚厚的木盖，舀出半瓢水，再轻轻将木盖合上。哥哥脸上模样，从来到外婆家的那天直到现在从未出现过。

他站在哥哥后面，轻轻扒拉着哥哥的衣服，但哥哥丝毫没有察觉，转身就想拿着装了一半水的水瓢往堂屋走去。

:“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他声音弱小的问道。

这时哥哥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孩，于是微笑着看向他，回道。

:“对啊，爷爷过来就是接我回家的。”

哥哥的眼神很坚定，笑容里也是充满着期待。此时的他愈发好奇哥哥口中的家，它是什么样子的？他在脑海里拼命想着之前哥哥描述的话，一只大白狗，两头黑牛，十几只羊，两个房子，一个建在山脚，还有一个健在要高一点的地方。高一点的地方？他望向窗外，望向外婆家身后的山。一座山像是一座高大的围墙，将此刻他眼中的世界团团围住，墙外面的景色从他记事起就没见到过。印象中，村里只有一条出山的路，它从山脚延伸到山顶，那就像是一道明光，跟着它一直走到山顶就能见到墙外面的世界。哥哥口中那个修在要高一点的地方的房子，是不是就像这个村子里那些靠近山顶的房子一样，只需走几步就能看到围墙外面的世界？

他想让哥哥带上他一起回家，可他不敢开口。到现在，他一直在这村子里从未出去过，他害怕说出这句话会被外婆一顿骂，所以只得低着个头闷闷不乐的跟在哥哥后面。

太阳慢慢移向村子背后的高山，每一栋房屋的影子则被拉向外婆家对面那座像沉睡的巨型乌龟的山脚。光与影由一条通向河流的小溪隔开，光的那面满山翠绿，水稻如水面般被风带起阵阵波纹。而影的那面炊烟袅袅升起，人声稀疏的从村子中传出，其间夹杂几声狗吠。

晚饭的时间到了，很多地方饭桌上都有一些相似的规矩，主位，客位等等，外婆家这不兴这些，到了饭点不论主客都是随意而坐。爷爷坐在背靠灶台的地方，外婆坐在靠在水缸的位置，爷爷的旁边是一位稍微比他年轻一些，岁数和外婆差不多的老人，那个人便是他和哥哥的外公。外公确实要比爷爷年轻一些，爷爷头发有明显的秃顶，稀疏的头发虽然还不至于灰白，但其间夹杂的少许黑发确实是不易看见，再加上爷爷脸上的纹理，坐在这饭桌上无疑是最年长的。而反观外公，外公的头发虽因不常打理显得脏乱，但若只是看头发也算是正值壮年，不夸张的说连一根黑发都没有，唯一能凸显他年龄的估计也只有不经常理的胡子。

而至于他和哥哥还有小舅，此刻他们三个早已端着碗到外面蹲着了。在这个地方，小一辈都没有在饭桌上吃饭的习惯，大多是盛半碗饭，再夹上半碗菜，然后便跑到院子里，坐在台阶上边吃便聊着孩子间哪些奇思妙想。只有老一辈会坐在饭桌上边吃边聊些家长里短。

:“亲家，多夹点菜啊。”外婆喊着

:“又不是外家人，亲家不用这么客气。”

:“唉，你看你大老远来，我们这也没什么菜能招待你的。”

:“亲家哪里的话。”

:“俊和毛他们爸妈今年回来过年不？”

一旁的外公问道。

提到他和哥哥的父母，爷爷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转而有些面色有些低沉。

:“他俩今年估计又不回来过年了。这不家里的老六还没毕业，俊也快要上学了，家里负担大，也是苦了他俩了。”

外婆半低着头往碗里多夹了些菜，随后起身。

:“我出去看看他们三个有没有把饭扒掉在地上。”

说完，外婆便往外面走去。

:“俊和毛他们的几个舅还有小姨他们那今年生意好不？”

:“也不好过，他们几个好吃懒做的，能挣什么钱啊。能留过年的车费回来就不错咯。”外公扒拉了几口饭，然后抬头望向窗外，眼中带着光“俊还好些，倒是可怜毛这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爸妈长什么样，我们也不敢跟他提起他爸妈，就怕他问起爸妈为什么不来看他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外面，他和哥哥还有小舅排成一排，蹲在台阶上低头扒拉着饭。他喜欢这一刻，手上拿着碗和筷，嘴里嚼着饭，身处在阴影下，虽说还有点热，但比起大中午好了不知道有多少，偶尔有一阵风吹过还能感觉到一丝微凉。每天的这一刻他都会蹲在这，或者用弱小的身躯搬一张木椅子出来坐在这，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山，依靠自己年纪小想象力丰富的优势将对面那座如龟般的高山想象成山神、保护兽、或者一种神奇的生物，想象着它在为了保护这个村子和某一种怪物作战，或者就是来毁灭这个村子的，而他以英雄的身份挡在村子面前与它对抗。在这个年代，很多的孩子都是和他一样用这种方法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其实，能够搬一把椅子坐在家门口望向对面的山，安安静静的看日出，看日落，这样的日子不论什么时候都非常的惬意，而这份惬意在往后的岁月将会随着逐渐的忙碌显得愈发珍贵。甚至，到了某些阶段，当家门前变成了门牌号，能坐的地方变成了水泥筑成的楼梯，当满是植被的山变成了一栋栋高楼，山下的溪流变成了流动的车辆和人群，这份惬意也就变成了一种奢望。

此时的他不会懂，他只知道在黄昏将近时坐在家门口让他觉得很舒服。除此之外，对于家的无限遐想，此时的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斥着好奇。他没有想过离开外婆家，只是单纯的好奇，一种对于新鲜事物的渴望。

:“小舅，那条路通往哪里？”

他边扒拉碗里的饭，边满眼期待的望向小舅。

在他的记忆里，外婆一直在带着他，而外公虽然经常见不到，但也只是去不远处的田里忙碌，家里也就小舅因为读书出去过，所以他想要的答案于他眼中，貌似只有小舅能够解答。他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小舅，希望能从小舅口中了解到外面世界的模样，了解从未去过的家，它到底是怎样的地方。

:“那条路啊。”小舅望向远方，眼神空洞，随后又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向他“那条路很长，能去的地方也很多。但是吧，你得先爬上山顶，接着下坡走到山脚到达第一个村子，接着再爬上山顶到达第二个村子，再往前走一段路，再接着下山，如此经过很多个村子，一直走很远很远，直至走到一个三岔路口，那里会有车辆经过，在那里坐车可以去很多不同的地方。你可以见到很多人，比我们村子还要多的多的人，运气好的话你会慢慢认识其中一些人，然后和他们成为很好很好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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