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死一生
第五十六章 光头世界（13）（旧版）

蒋志威的心一截比一截凉，不但凉，还伴随着一种窒息感。这种绝望像一只狰狞恐怖的怪兽，一口叼走了那根漂浮于茫洋之上的救命稻草，让他的世界一片凄绝，淹没在冰冷的吞噬中……

下午，他发烧了，连凤姐存行李和食品、存款的收据都是严枫代签的。被送到医务室打了吊瓶之后，他依然浑浑噩噩，就像掉到了最深最深的海水深处，而脑袋里装的却是滚烫的岩浆。没别的，就是昏睡和胡言乱语。

当晚，他高烧不退，又打了第二针。梦里，他梦见了父亲，父亲告诉他：“儿子，别怕，你会没事的。”他扑向父亲时，面前出现了一条火热的河流。他一下惊醒，喝了一口水后，又昏睡过去。这次，他梦到了欧阳若娴，她一直用一双洋溢着纯洁笑意的眼睛望着他，坚定地说：“蒋志威，不要怕，如果你欠下恶业，就要偿还，否则永世不得安宁。如果你种下善因，再危险的表相都不可怕，最后终得善果。一切都是机缘……”

他一下醒了，努力回忆父亲和欧阳若娴在梦中的影子，但一切都那么凌乱，甚至破碎到无法表达的地步。可是，他却记得父亲和欧阳若娴在梦里对自己说的话，这些话似乎都在向自己传达一个意思，让自己别灰心，别绝望，一切上天自有注定。

想到这儿，他忽地坐了起来，把值夜班的两个光头吓了一跳，急忙小声问他怎么了？是否需要报告管教？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就是想坐一会儿。

两个光头见他意识清醒，就没再多问，回到铺边坐下，又开始翻看破旧的法制报……

蒋志威一个一个地注视着熟睡的光头们，包括身边蒙着头的严枫，这些人在一起，算得上罪恶的总集合了，被关在这里，是他们一生当中所有噩梦中的最大噩梦。他逐渐意识到一个很奇怪的道理，似乎是一个禁忌的秘密：这些人虽然不像自己一样优越、一样富有，但都曾经活跃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可是，他们却不知道，每个人从出生起就钻进了一个真空的圈套，像扔沙包一样被命运扔来扔去，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每活一天，每走一步，都在为那个只有上天才知道的结局做铺垫。再有能力、再有本事、再有成就，都无法从这个谜一样的圈套里钻出来。无论你做的是什么事，最终都将服务于这个圈套。到了你该经受磨难时，无论你曾经多么辉煌，无论你曾经多么尊贵，都像头顶生出一根提线，被一股你看不见的力量提木偶般放进磨难里。到那时，功名利禄全都戛然而止，所有尊严和体面都让位给凌乱不堪的苦难。说到底，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受命运摆布的，磨难来时，你只能赤手空拳，亲人的帮助和陪伴像是隔着玻璃的拥抱，无论多么情真意切都没用，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也许是从一个应有尽有的豪门阔少一下变成阶下囚，让蒋志威适应不了这种落差，所以才生出了这样的感悟。但他却觉得自己的心静了，与几个小时前相比，梦醒后判若两人。他不再烦躁，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那个死刑犯“必死欧巴”脸上。这个苦命的朝鲜族小伙子安详地睡着，呼吸均匀，面目平静，削瘦的胸骨随呼吸起伏，一根一根地支着。他把已经褪了色的军用被踢到了一边，露出双脚上那条锁住他命运的铁镣。一个被界定了死亡时间的人太平静是可怕的，这种默认和屈服就像是以一种隐形的方式惩罚一个罪人，让他和死亡缓慢地分享每一分钟，彼此都有无穷的时间和耐心去品尝苦难。从这一刻起，永无天日的阴冷和寂寞就上路了。这种噬人魂魄的冷寂空虚一片，抓摸不着，躲闪不过，唯一温暖的伴侣就是等待和忍受……

第二天，他主动剃了光头，从水池反光的瓷砖上照了照自己的新形象，嗬！还不错，像个刚出家的小和尚。

第三天，耿队和两位助手又来提审，所有的审讯细节与前一次基本一样。但他们这次主要表现的是态度，因为蒋志威辩称自己是被黄柏陷害的，根本没有杀人，所以侦查员要一次一次审讯黄柏和蒋志威，从他俩供述的细节当中寻找破绽。可是，黄柏一遍遍地坚持说谎，蒋志威一遍遍地坚持喊冤，搞得说谎的和喊冤的都把事件过程在大脑里固定成了镌刻的图案，越说记得越扎实，警方毫无进展。

第四天，孔律师带着另两位资深律师来了，他告诉蒋志威，外面启动了两套方案，一个是律师团不分昼夜地从卷宗、笔录上下功夫，研究疑点，查找漏洞。又从国外聘请了高级私家侦探，对现场做了最精密的还原，目前尚未找到证明他无罪的强有力证据，但一切都在努力。另一套方案是执行蒋志威提出的设想，努力搜寻、接触那晚被吓跑的当事人，争取买通他们出庭作证。

法律是人们保护自己合法权益的最后一道屏障，但是，这道屏障并非时时管用，因为法律不是法术，它不能百分之百地还原事实真相，总会遗漏一些模糊不清的死角，让冤、假、错案在那里苟且偷生。蒋志威目前就陷在这个泥泞的魔沼里，他突然就感受到了一种宿命的压力。每次他手扶监栏向缝隙外的天空窥望，都会涌起对自由的无限膜拜。身陷囹圄的人才会明白，曾经毫不在意的自由竟是那样的珍贵，简直是上天对自律者的一种奖赏。回头瞥一眼身后的光头们，他很确信，在罪恶中游泳的人，必将在悲哀中沉没。现在想想，自己的人生太有戏剧性了，如此跌宕起伏的剧情还真不是普通导演能够编排的，这位名导应该是大名鼎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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