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先生手记
第四十六章 菩萨与金刚与神仙 二（旧版）
从本章开始听大年二十八，按座上这位老人老家那边的规矩，明日要去上坟祭祖，老人也是年年如此，只是今年身体实在不适，难以长途奔波。
座上的老者，头上黑白参杂，脸上的皱纹却如同沟壑，眼窝深陷，不太有精神，身着灰色唐装，两手扶于腹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人间。
又有一位长发老者端着两盏热茶过来，坐到了这人旁边。
“我有些累了。”刚坐下，长发老者便说道。
身旁之人打起点精神，促狭地笑道：“就让你泡点茶，这两步道让你走累了？”
长发老者摇摇头，叹了口气，手指在热茶蒸腾出的热气中比划着，把头靠在椅背上。
“从十八岁你我拿到那两本书，后来遭逢大祸不得已走出家门，所幸承蒙太祖信任，听命创办这灵调组，北镇出马三家，南斩三千鬼怪，西守昆仑国门，东慑东瀛鬼子，方初得如今这般清净安宁，不知不觉已经三十年了，有些累了。”
扶腹老者仍然盯着眼前窗外的世界，“可是你我至今都并未完成太祖的命令，既然如此，别说三十年，再累三十年三百年也得累下去。”
“快完成了吧？”
汤孝梨点点头，“快了，人间无至高之人，天上地下无插手之人，东西南北无环伺之人，快了。”
“别安慰自个了，一刀斩去浮草容易，外面僵尸王张绣、揭玉帆、陆山宗这几个不说，还有门里面那两位，组里这些，寇不叩关守了半辈子国门，你亲手调教出来的柴冬笛、韩洛神这些人，哪个低？”长发老者撇了撇嘴，“更何况如此偌大人间，必然有你我不知道的存在。”
“张绣不入银眼，随时可斩，只是还没到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且容他再蹦跶蹦跶吧。揭玉帆确实深不可测，以他的道，必须先杀他，陆山宗？乖乖滚回阴间归位他的阴天子，便饶他一命。”汤孝梨顿了顿，“妖皇与魔帝，门内门外消息不互通，我估计不过揭玉帆那种货色，至于其他人，一并斩了便是。”
“可你我也算至高之人啊。”
汤孝梨突然笑起来，仰起头看着头顶上天花板上镶嵌的黯淡的夜明珠，“到时候你便踏踏实实去当个读书人，去研究你喜欢的学问吧，我嘛，会有人斩我的。”
“谁能斩你？”
“届时人人皆可。”
“你到底有多高？”
“玉龙，太祖当年许我那般宏愿，我不替太祖砍出一个清净人间，挫我骨扬我灰我都觉得不解恨。”
“到时候的阳间会是什么样子的，你想过没有？”
“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我想那干嘛，反正比现在这般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强，我只管卖命。”
“要是当年没有拿那两本书，我们现在是不是得过着平常人的日子？”
汤孝梨摇摇头，眯着眼，“当日一拳便让我昏死过去，如此这般高，我如何教他活得下去，你说是不是。”
“你查到是谁了？”
“没有，还是那些消息，当日是龙虎山听令围杀南京造大杀孽之人，而后孔庙异动，再而后那人出手，龙虎山那边的消息说被围杀之人是儒家弟子，出手那人大差不差便也是儒家弟子了。”
“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汤孝梨苦笑，抬手指着天空道：“是它着急，它一急，这个世界便也着急了起来。”
“去孔庙能有用吗，去有什么用，他们能告诉你？不告诉你，你再把孔庙得罪了？”
“如此这般高，他活着，我夜不能寐死不能瞑啊。”
“赵气韵已经擅自出动，去截杀那个犯下大杀孽的张扶摇了，但是尚未有消息传回来。”
汤孝梨将一盏热茶一饮而尽，随后起身离去，“她们几个的心思太明显了些，可我偏偏要装作没看出她们的心思，唉。”
玉龙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茶碗檐，九下之后，热茶蒸腾出的热气于空中凝结成一道字符。
汤孝梨站定在门前，整理了一下筋骨衣衫，浑身气势攀升，直至一点都不似方才的萎靡，随后迈步离去。
“到了最后，是风霜刀剑或是鹤唳雨声，我根本不在意，天底下只要不与我共举杯的，全当敌人斩去。”
玉龙闭眼回味着汤孝梨饮茶之前留下的那句话，突然笑出来，挥挥手，字符消散。
“且去。”
此处山巅，千年来素被冰雪裹挟，常人不得近。
独臂老者盘坐于山巅上一座约三米高的青铜门前，青铜门大门敞开，老者长刀横放于膝，气势雄浑，风雪不近身。
朝门内看去，隐约可见一人与独臂老者对坐。
双角，六曈，八臂，纯黑肤色，此人盘坐便将近占满了门内空间。
门内之人说道：“快百年了。”
寇不叩关点点头，“再过百年，你等也不能下山一步。”
言语间，风雪更盛，细看去，山巅之上，风雪之下，有几十具尸骨，皆不成人形，皆被斩断了头颅。
门内之人摇摇头，“不一定了，倘若此前百年是小打小闹，不说此后百年，此后十年，我界便携我族人，回我祖地，杀尽你等鸠占鹊巢之辈。”
寇不叩关闻言，讥笑道：“那为何你从来都只派手下出门，自己却一步不敢迈出，怕我？”
门内之人回道：“怕你什么，怕你只有一条胳膊死的太快？我界人多，规矩也多，陛下有令，未至最后一天，我等绝不可出门，倒是可怜了你们这一脉，身负如此修为，却只能死死守在这寸草不生之地，战死之后连座坟茔都没有，你那师傅的头颅至今还悬挂在我军旗杆上，你们一脉十几颗头颅都在那，每到起风的时候，就随风摇曳。”
寇不叩关不为所动，淡淡问道：“你们也配叫人？上次出门杀我师傅那畜生何时再出门？”
门内之人回道：“杀你师傅的，是我师傅，上次之后便已被陛下召回宫去。”
“好谨慎的魔帝啊。”
“陛下与妖皇谋划千年，必然伏线千里，只求一击取胜。”门内之人缓缓说道：“那一天就快到了。”
寇不叩关点头，“我感觉人间气运很是紊乱，似乎在朝某一点凝聚。”
“你说，到时候你们人间拜的神仙会下凡来救你们吗？”
寇不叩关回道：“人间求神拜佛，求的是心安，拜的是理得，真有危难，人间自有人间的神佛来守护。”
“那你呢，你算不算人间的神佛？”
“我？算吧。”
“你收徒弟了没有，我可是已经有徒弟了，届时我杀了你，好让你徒弟再来守门，我徒弟再杀你徒弟。”
寇不叩关敛去雄浑气势，风雪逐渐将其染成了冰雕，“何须后辈，至你我这一代就该结束了。”
“倒也是。”
门内之人点点头，青铜门关闭。
湖北天门，这个时候还在外面出摊的商家已经极少，大多数都回家准备过年了。
一个戴白色帽子的男人寻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家摊子。
说是摊子，其实只有一把担子两把椅子，担子的前面一头，是一个有三面沿的木框，最底层是烧的煤柴，上面放一个煤球炉子，炉子上放一口煮馄饨的铁锅，锅内有沸水，锅中有一个立着放的铁箅子，将锅中的水分成两部分，少部分的一边的水中煮着几个大猪棒骨，摊主大爷不断地往锅里煮猪棒骨的部分加水，再让这部分的沸水不断通过铁箅子的孔流入煮馄饨的水中。
担子的另一头，是一个长方体状的小立柜，说小可不小，柜下有一桶水，桶内有一把铁舀子，这是用来不断往锅里添水用的，桶上的木隔板以上部分大概有几层，它们之间都是用木板隔开，记得其左面有几个小抽屉，里面放着包好的馄饨。右面的不同层次分别放着碗、勺等用具，最上面的木板平面上，放有香油、酱油、醋、香菜、紫菜、冬菜、虾皮各种作料。
男人喊道：“大爷，麻烦您给来碗馄饨。”
摊主大爷应声开始下馄饨，不多时馄饨便上了桌。
男人闻了闻这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冲大爷笑道：“大爷，忘了加胡椒面吧。”
大爷一愣，才反应过来，从担子上取来胡椒面，递给这位男人，笑道：“孩子，讲究，加了胡椒面，大冬天喝一碗馄饨浑身发热，又解饿，又生暖。”
男人指着大爷的担子笑道：“大爷您更讲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大爷闻声笑起来。
男人低头吃着馄饨，面孔隐藏在帽檐下面，“大爷，这个时候了您怎的还没回家过年？”
大爷摇摇头，摆手道：“文革的时候给抄了，逃到这儿才寻了一条活路，哪儿还有家？”
男人叹了口气，“大爷，您说把这个世界上站得高的那些人全一个个打下来，您说这样好不好。”
大爷冷笑一声，“打下来？杀下来！”
男人大声笑起来，“大爷，虽然咱俩认为的站得高不一样，但是您说的对，杀下来！”
大爷也笑起来。
妈妈，我现在觉越来越少了，梦越来越长，越来越复杂，岁月好像在我的心脏上安了一只钟，每每夜半，你赋予我的一身躯体和骨骼就发出滚烫沸腾的声音，妈妈，我好像一想到你，我就要碎掉了，妈妈我要睡了，妈妈我想你了。
妈妈，你一定要永远记得我是在外闯荡，即便我身死，死在这千里荒野，或是死在那万顷波涛，抑或是死在杏园村口，你都要以为我只是年年月月不归家而已，莫要去想缘由，只当我仍只身在外闯荡而已。
妈妈，我若是有朝一日，能一身清白的回家去，不管你是白天在田里忙着，还是晚上已经睡去，若是有人叩响家门，你一定要去看看，无论那人是意气或是狼狈，无论是人是鬼，你一定再做一次炸酱面，出门这么长时间吃不上，我想得很。
妈妈，明天就过年了，天气愈发冷起来了，你和爸爸一定注意身体，上坟的时候跟爷爷奶奶好好夸夸我，像往年一样，年夜饭给我留一副碗筷，守岁的话，辛苦我爸了，今年只有他一个人在堂屋里守着火盆了，初一拜年的时候，跟我老师要个红包给我。
妈妈，假如我到最后连灰烬也不剩，我能不能再飘落你的肩头呢，你会不会随手把我扫去呢。
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最后融化在伤口处冒着热气的鲜血旁，我已经感受不到疼和冷了，幸而背后还有棵树靠着，瘫坐而不倒，眼皮越来越沉重，就要看不清眼前的人群了。
眼前一身白衣的女子将长剑放在我的脖颈上，“遗言还没想好吗？”
没力气了，我把头低垂下去，洛阳已经安顿好了，那个位置只有我知道，陈青帝大概能猜到，最遗憾的就是欠了洛阳的人情和亲人老师的恩情。
“我死之后”，甫一开口，嘴里的鲜血便再难以压抑，大口大口将黑血吐出，心气却因此提起了些，我最后吐出一口血沫，抬起头靠在树上，冲着眼前的人群，用尽所有力气喊给他们。
“你们谁能活？”
剑光一闪，好像有人关了灯，世界漆黑一片，我闭眼低头，沉沉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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