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第二十五章 雕塑2（旧版）

他租住的二层独栋公寓位于Y镇东南，是一处比较偏远的房舍。房东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平日里就非常聒噪，给韦斯特瓦德带来不少烦恼。现在，这种烦恼也升级了。因为雕塑作品不受人关注，韦斯特瓦德也逐渐陷入经济危机之中，以至于从这个月开始他已经无法按时支付房租了。他多次请求延期支付租金，却全部遭到拒绝。可想而知，那本就烦人的房东在面对困顿的韦斯特瓦德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几次骂得他抬不起头来。而且，以他现在的经济状况也很难再有人愿意租给他房子。所以，那位女房东就成了韦斯特瓦德挥之不去、无可回避的噩梦。

又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韦斯特瓦德仍旧在屋里从事着他的雕塑工作。技艺的停滞不前和经济压力使他在修饰人物面部细节时依然愁眉紧锁。而就在这时，他的噩梦也来了。距离收取房租不到三天，房东已经等得有点急躁了。她开始砸门，质问韦斯特瓦德这个月的房租有没有找落。落魄的年轻人无法直面这个问题，只能以沉默应对。明明人就在房间里却没有回音也没人开门，女房东的怒火开始燃起，语言也从质问逐渐变成谩骂。一句句刺耳难听的话，硬生生地钻进韦斯特瓦德的耳朵里，不断地搅动着他的思绪。今天的谩骂持续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连续十几分钟，门外的污言秽语都没有停歇。每一分每一秒韦斯特瓦德的神经都在经受着煎熬，但他没有办法，如果不赶紧想出办法交付租金，自己可能就要露宿街头，想到这里，他也只能强行压制内心的烦躁。

也许房东把来自屋里的沉默理解为一种软弱，她的谩骂开始升级为诅咒，诅咒着韦斯特瓦德本人和他的所有家人。直到房东的话开始触及他的母亲时，握着刻刀的右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面前的石膏像也因此出现了一道明显的划痕，韦斯特瓦德内心的火山终于爆发了。他自幼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养育成人，却在两年前因病过世。韦斯特瓦德一直深爱着自己的母亲，也一直觉得有愧于母亲，因此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侮辱自己最珍视的人。当恶毒的诅咒再一次传来时，他迅速冲到门口，打开房门，怒气冲冲地瞪着房东，可对方没有任何惧色，右手直接攥住了韦斯特瓦德的衣领。热血上头的韦斯特瓦德也毫不示弱，此时就算让他立刻露宿街头，他也不能再容忍对方那粗鲁冒犯的言行了。他左手握住对方揪衣领的右手，然后迅速向右转身。房东的身体立刻随着被别到的右手弯了下去，不复之前的傲慢。她松开手，希望能将右手从韦斯特瓦德的控制下解脱出来。但韦斯特瓦德不会这么轻易地让对方逃脱控制，当房东用力抽回被抓住的右手时，他猛地顺势一推。房东就这么失去了重心向后栽去。而戏剧性的一幕也就此上演，她的头不偏不倚地正好撞在石质的房前台阶上。紧接着，房东整个人就不再有任何动作了，谩骂、诅咒、嘲讽、反抗，一切都停息了，甚至连呼吸都不存在了。血液似乎有意打破这种静止，从房东的后脑处缓缓地流出。眼前的情景让韦斯特瓦德目瞪口呆，他的怒火仿佛在一瞬间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慌乱、手足无措。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理智已经无法帮助到他，接下来的一切就只能依照本能行动了。他在确认四周无人目击后立刻把房东拖进了屋内并确认了对方死亡的事实。正当他犹豫下一步如何行动时，一个鬼魅般的黑色阴影穿过房门走了进来，那仿佛是一团雾气可又无法驱散。那团黑色的介质来到韦斯特瓦德身边将他环绕，之后韦斯特瓦德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行动起来，就像这副躯体已不再属于他。

趁着尸体还未僵硬，把它摆成一个席地而坐、低头思考的样子。随后离开尸体，来到工作间，在调配好了略显浓稠的石膏浆之后就徒手将它抹在尚有余温的尸体上。不多时，尸体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完美的石膏雕像，人体轮廓清晰、肌肉线条明显、面部表情生动自然，每一处都是那么完美，甚至连修饰的工作都不需要。几分钟之后，石膏像自身开始显露颜色，小麦色的皮肤，灰黑色的头发，棕色的瞳孔，每一处都显示出自己该有的颜色。它们不是画上去的而是自身就拥有的。很快，石膏本身的颜色就消失不见，每一处都彰显出生机，整个雕像仿佛活了过来。大功告成。

直到此时韦斯特瓦德才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神志清晰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躯体一步步地完成了这样一个伟大的艺术品。眼前的雕塑丝毫不亚于洛克里乌斯的作品，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刚刚丧失对身体的控制让韦斯特瓦德有些惊诧和不解，但这却帮助他掩藏了尸体，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现在他决定，如果几天之内这尊雕塑没有发生任何外形上的变化，就立刻把它卖了。如此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一定可以卖个高价。有了这笔钱，自己就立刻搬离Y小镇，去哪儿都可以，总之要离开这个地方。此后就算警察怀疑到自己，没有尸体他们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于是他打算闭门不出，仔细观察眼前这尊雕塑，生怕里面的尸体暴露。

或许是杀人的原因，当天夜里，他就被噩梦惊醒。但比噩梦更加让他害怕的是，他发现一个黑影在围绕着自己，没错，就是下午塑造房东雕像时操控自己的黑影，他认得出来。黑影一直没有离开。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旧是如此，出现在韦斯特瓦德身边，出现在那尊房东雕塑旁边，出现在这栋房子里的每个地方。而且有几次，韦斯特瓦德明确地感觉它已经不再满足于控制自己的躯体，而开始染指自己的意识和精神。因为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他出现了多次的记忆空白，每次回过神来，都能发现屋里的部分东西被移动过。更让人担忧的是，这种记忆空白现象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他现在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与那团黑影周旋，逃避着它，反抗着它，尤其在对方要占据自己意识的时候，那种痛苦就变得撕心裂肺。韦斯特瓦德感到那个黑影的最终目的是侵占他整个人。而他必须想办法自救。

距离杀死房东已经过去五天了，那尊雕塑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么美丽。站在雕像面前，韦斯特瓦德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折磨自己数日的黑影恰恰就是在房东死后出现的。那么他就很有可能是死者的灵魂，是死者怨念聚集而成的恶灵。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能摆脱它的纠缠，能抵御它的侵蚀的方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去自首，让自己受到法律的制裁。韦斯特瓦德认为这样总好过来自恶灵的折磨。

第六天，韦斯特瓦德所遭受到的痛苦更甚了，从凌晨开始，那道黑影就在纠缠着他，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来自大脑进而袭遍全身的痛苦一直伴随着他。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了。他的精神也快到了崩溃、疯狂的边缘。清晨，趁着自己勉强夺回了身体控制权的片刻，韦斯特瓦德强忍着疼痛去Y镇警局自首了，他交代了自己失手杀害房东的过程。警察不相信他的话。韦斯特瓦德无奈，只能将警察带到自己租住的房屋里，让警察亲手打碎那尊雕像以证明那具尸体就在里面。前几日，他也曾尝试过自己亲手打碎它。但或许是因为对亲手缔造的艺术品的怜惜，也或许是因为那团黑影的阻挠，他都没能下得去手。现在，警察也被这尊雕像的精美所折服，但在韦斯特瓦德的一再坚持下，他们还是狠下心砸碎了这尊雕塑。可让韦斯特瓦德不解的是，雕塑碎裂以后，展现在眼前的除了石膏还是石膏，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当时封印房东尸体时，韦斯特瓦德虽然不能操控身体，但意识却是清晰的，他是眼睁睁地看着房东被摆成现在的样子，然后被石膏封印起来的。难道自己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出现幻觉了？那这几天看到的黑影又究竟是不是幻觉呢？然而就在此刻，那钻心的疼痛再次袭来，那个可恶的东西再次开展了攻势。韦斯特瓦德感觉自己时刻都有可能丧失意识。就在这时一位警察开口了：

“洛克里乌斯先生，您就别开玩笑了，我们知道那些关于您雕塑的谣言。您想用这种方式澄清自己。我要说这是个好办法，但您选错了对象。”

凭借着仅存的一点意识，韦斯特瓦德强忍疼痛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句不连贯的话语：

“我是···是韦斯特瓦德，我···我的确杀了····房东。”

在痛苦的折磨下，他的声音是如此的轻，好像是怕吵醒熟睡的婴儿一般。但警察还是听懂了韦斯特瓦德的意思。

“您别开玩笑了。几个月前您为了放松身心来到这里，并决定此后一段时间不再创作，当时您还来过镇政府希望我们这些公职人员不要公开您到来的消息。而这栋房子也没有什么房东。它是您今年年初亲自买下来的啊。看您好像气色不太好，我们就不打扰了。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

已经没有留给韦斯特瓦德提出疑问的时间了。他的意识在此刻被彻底侵夺。整个人被另外一个东西所占据。斗争、反抗、痛苦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从这一刻起，世间再也没有韦斯特瓦德。

“不好意思，是我的疏忽，今天我的做法的确不妥，我向诸位道歉。”洛克里乌斯先生的脸上挂着真诚的歉意。言谈举止都变得轻松了。只有那残留在脸上的汗珠在诉说着这副躯体刚才所经历的地狱式的折磨。

此后的一个月，很多现象级的雕塑在这栋公寓里被创造出来。洛克里乌斯在这里居住也不再是什么秘密。很快这里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是这样的情景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洛克里乌斯就推出了他在Y镇的最后一个作品。随后再次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最后的这件作品名叫“抗争者韦斯特瓦德”。这尊雕像穿着灰色风衣，肤色暗黄，脸上有少许雀斑，右眼旁还有一颗泪痣，漆黑的头发自然地卷了起来，脸庞方方正正的。整个雕像面部扭曲，手脚全部都是紧绷的状态，仿佛在经历极大的痛苦。

消失若干个月以后，洛克里乌斯在P市再度出现，并继续她的雕塑艺术。但这次我们更应该称呼她为洛克里乌斯女士。完全可以想象，在若干个月以后，一定会出现一尊与现在这位女士面容身材完全一致的石膏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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