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第二十四章 雕塑1（旧版）

S国K市市郊的Y小镇坐落于斯特拉斯山脉的终端，背靠大山，西南则是一片平原。奔流入海的孔多塞河滋养着小镇的土地，哺育着小镇的居民，也把自己的激情与活力带给他们，使这个小镇永葆青春和生命力。即使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它也不曾遭到战火的波及，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仿佛神灵有意在这喧嚣纷扰的世间留下一抹净土。

这里原本只是一个村落，在有文字记载以来的上千年时间里，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镇上的集市为本地剩余农产品的销售和附近的游商提供了便利。十六世纪初，S国积极开展航海事业，开辟新商路，同时也为本国带来了大量的商业资金。这些从海外涌入的财富使很多乡村变为市镇，Y小镇就是在这个浪潮下逐渐发展起来的。但与其他市镇不同的是Y小镇并未走上工厂林立、商船云集的工商业之路，甚至在工业化浪潮最凶的19世纪Y镇也不曾改变自己。因为这里早就被另一种完全不同于烟火气的元素占领了，那就是——艺术，纯粹的艺术。早在十八世纪初这里就建成了S国南部最大的绘画艺术馆，不久后戏剧院和歌剧院也拔地而起。历史上著名的画家利奥纳多，著名的剧作家何塞和钢琴家莫德利特都曾经多次到访过这里，甚至定居过一段时间。也许优美的自然风光天生就吸引着艺术和艺术家的到来，否则，很难想象一个小镇能汇集这么多宏大的艺术类建筑。

时至二十世纪50年代以后。“艺术”更加成为了这座小镇的名片，也成为了拉动小镇经济的马车。渐渐地，它的名声开始在世界传播，人们自然而然地把这里当作艺术和艺术家的天堂，甚至把Y镇本身当作了一份艺术瑰宝，一份神灵留给世人的艺术瑰宝。这个面积不大的小城镇也被奉为S国的艺术之都。但也许只有当地居民才能意识到，这个小镇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巨大的缺陷，那就是没有雕塑艺术。当绘画、戏剧、古典音乐都在这里竞相绽放出绚烂的花朵时，只有雕塑这个艺术种类默默地避开了这片土壤。早在二战刚结束的1945年，Y镇镇长就提议过要在小镇西南建立一个雕塑园，摆放古人和今人优秀的雕塑作品，以填补小镇多年来的遗憾。这个雕塑园在1959年12月凛冽的寒风中竣工建成。但是由于缺乏雕塑艺术的传统，加之小镇资金有限，很难收集到优秀的雕塑艺术品。因此竣工后的雕塑园被大量的二流艺术品充斥着。与附近享有盛名的绘画艺术馆、歌剧院、戏剧院格格不入。在这个世界上，当你光芒万丈时，无人会关注你的缺憾，因为光辉掩盖住了它们。而当你或主动或被动地收敛起自己的光芒，开始漏出自己的不足时，所有人的目光又会被那瑕疵所吸引，好像你不曾拥有过光辉一般。对于Y小镇来说就是如此。在雕塑园建成之前，人们只会对那悠久的绘画、音乐、戏剧传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根本不会在意这个小镇缺失了什么。但是现在，这个雕塑园好像有意要把Y镇的缺憾暴露在众人眼前。时刻提醒着世人，这里有与那浓厚的艺术气息完全不匹配的低劣的雕塑艺术。一时间，质疑的目光纷纷投来，为什么Y镇就是无法吸引优秀的雕塑艺术作品？为什么雕塑艺术与这里绝缘？这些问题深深地刺痛了Y镇居民的自尊心。他们迫切地需要证明Y镇就是艺术的故乡，就是艺术的天堂；所有的艺术都要回到它们的故乡，任何艺术品也不会拒绝它们的天堂。新镇长继任之后更是把收集优秀雕塑作品的工作提到了日程上。他竭尽所能地寻找顶级的雕塑艺术品。也许机遇总是垂涎于那些最渴求它的人。这位镇长梦寐以求的机会终于降临了。

1961年初，一位名叫洛克里乌斯的年轻人凭借其堪称“神迹”的石膏雕塑品开始在S国走红。他以石膏为原料，专门雕塑比例为1:1的人体全身像。其成品无论肢体比例、动作神态还是着色渲染都是称得上是栩栩如生，不，应该说它就是有生命的。那清澈的眼眸，红润的脸庞，和谐统一的肢体动作，哪怕是最细微的面部表情都与真人无异。可以说那些雕塑根本不像一个无生命的物体而好似一个静态化的人。说到这里恐怕所有人都会联想到一种可能性。没错，这种可能性在洛克里乌斯走红以后就出现了。有人说，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封印在了石膏里，才使得他的作品那么的真实。更有甚者不惜高价买入后再将它们砸碎，结果，那些雕塑就是普普通通的石膏艺术品，除了石膏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没有任何能被称为人的东西。就这样，谣言渐渐散去，人们又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他那神乎其技的雕塑上。1961年8月，他的一件名为大卫·鲁瑙的雕塑在国际艺术品拍卖大会上以超过一千万索勒的价格被人买走。这是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单品成交价最高的石膏雕塑。自此，洛克里乌斯在世界上声名鹊起，多个国家邀请他，多个地区创办了他的雕塑艺术展。他几乎成为了当世最杰出的石膏雕塑大师。每个人都被那叹为观止的艺术品所折服。这其中就包括Y镇的新镇长。他除了赞叹这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之外，还想用它们来装点雕塑园，这是弥补Y镇缺憾的最好的方式。可惜的是，以Y镇的财力很难购买到洛克里乌斯的雕塑。于是镇长只能另寻他法，寄希望于让这位洛克里乌斯大师到镇上小住几日来弥补这一缺憾。就像刚才所提到的那样，机遇总是垂涎于那些最渴求它的人，这句话真是一点不错。我们的这位镇长再次交到了好运。当他与洛克里乌斯联系后，对方拒绝了到Y镇小住的请求，但同意赠送给Y镇一座自己刚刚完成的雕塑，并承诺会出席赠送仪式。这对整个Y镇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镇长赶快行动起来，敲定了赠送的具体日期，并联系到了当地电视台和尽可能多的艺术家。他要让这一刻成为Y镇历史上永恒的骄傲。

赠送仪式当天，人头攒动，镇长早早来到了现场，为了安全起见，很多想一睹新雕塑风采的人只能被拒于会场之外，徒留遗憾。仪式开始之后，洛克里乌斯迎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在真挚与虚伪交织起来的掌声中带着他的雕塑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他的朴素到几乎没有改变过，丝毫体现不出四季的变化。一顶黑色的贝雷帽，身着淡黄色夹克，深蓝色的牛仔裤搭配咖啡色的皮鞋，加之他和蔼亲切的微笑，整体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他穿过铺着红毯的通道，把自己的雕塑品推到了众人面前。此时，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红布接下的那一刻，每一个人都在想象着这座新雕塑的形态样貌。洛克里乌斯并没有着急满足大家的欲望。从他那如宝石一般的双眼中放射出如炬的目光扫视着众人，修长浓密的眉毛在这种眼神的加持下更增添了几分英气。他额头微抬，使得他的本就高耸的鼻梁更加挺拔。瘦削的脸庞上点缀着色淡如水的薄唇。完全可以说，他自己的容貌就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洛克里乌斯缓缓地将雕塑上的红布揭下。一个少女展现在大家面前，若非她静止不动，几乎没人会认为那是一尊雕塑。

“这就是我最新的雕塑，名叫菲欧娜·多洛莉丝——追赶春天的姑娘。”洛克里乌斯热情地向大家介绍着这尊艺术品。说来奇怪，他每次都用人名来命名自己的雕塑，也许这是因为“真实”的缘故。

在这尊新雕塑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停滞了。眼前的这位“少女”身着一袭浅绿色连衣裙，双目微睁，面带微笑，右臂抬起仿佛在呼喊着什么。没有鞋，纤细的双脚展露无遗，左臂伴随着跑动的身形自然向后伸去。暴露在外的肢体夸耀着女孩白皙细腻的皮肤。整个雕塑给人一种向上升腾的感觉，散发着无限的青春与活力。而那女孩则好像一个舞动的精灵，跳入每个观众的心里，尽情拨动着他们的心弦。在场的人从震惊到陶醉最后变为痴狂，甚至有人对雕塑表达出了炽热的爱意。现场没有人嘲笑他，因为她的确摄人心魄，一眼便能让人坠入爱河。洛克里乌斯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创作这件作品的灵感和过程。紧接着，在众人艳羡、爱慕的眼神中，镇长将她放入指定的透明展览柜里。可众人的痴狂并未随着赠送仪式的结束而消失，他们围着展示柜，久久不能散去。

镇长的目的完全达到了。现场的情景通过电视向全国转播，所有电视机前的人都能欣赏到这绝美的艺术品，也使得他们对Y镇心生向往。果然，此后的几个月里来到Y镇的旅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雕塑家，他们的到来不仅拉动了当地的经济也为Y镇弥补了最后一块艺术短板，使它真正地成为S国的“艺术之都”。在这些慕名而来的人潮中，有一个名叫韦斯特瓦德的青年。这位年轻人经常穿着灰色风衣，肤色暗黄，脸上有少许雀斑，右眼旁还有一颗泪痣，漆黑的头发自然地卷了起来，方方正正的脸庞透露出他坚毅的品格。他也是一名专业的石膏雕塑制作人，但却很难做出令人惊叹的作品，一直默默无名。当他从电视上看到“菲欧娜·多洛莉丝——追赶春天的姑娘”这尊雕塑时，立刻就被那无与伦比的精湛技艺所折服。从此成为了洛克里乌斯的崇拜者和追随者。他发誓要成为洛克里乌斯那样的世界顶级雕塑大师。怀揣着这种梦想，他来到了Y镇，租下了一处独栋公寓，希望能在这“艺术之都”里找到自己雕塑的灵感。

但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尤其喜欢捉弄认真的人。韦斯特瓦德来到Y镇后的遭遇与他的期望大相径庭。在这里，他并没有从自然风光和艺术传统中获得任何灵感，一连创作的几个作品都无人问津，甚至都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没有人愿意理解、体会他的艰辛与痛苦。更让他备受打击的还不限于此。在他到达Y镇一周以后，洛克里乌斯就又推出了一个新作品，名叫“霍亨·冯·施坦德”。该雕塑是一名年轻男性。他不仅有宝石一般的双眼、修长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梁、瘦削的脸庞以及那色淡如水的薄唇；还戴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身着淡黄色夹克，深蓝色的牛仔裤搭配咖啡色的皮鞋。处处都彰显出洛克里乌斯那巧夺天工般的高超技艺。但从这尊雕塑开始，洛克里乌斯突然销声匿迹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连几个月他都没有再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也没有再推出任何新的作品，一如他突然出现一般，他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洛克里乌斯是韦斯特瓦德的偶像，也是他的精神寄托。每当自己的作品受到冷遇时，对方那精湛的雕塑工艺都成为鞭策他前进的动力。偶像的每一尊新雕塑都激励着我们这位年轻人追寻自己的理想。可现在，偶像却杳无声息地消失了，好像要归隐田园，再也不打算从事雕塑艺术了。无疑，这对韦斯特瓦德是个巨大的打击。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萎靡不振，只能通过电视不断欣赏着偶像留给世间的最后一个作品。可是，渐渐地，他发现这尊名叫“霍亨·冯·施坦德”的雕塑似乎特别眼熟，好像在这个作品问世之前，就在电视上见过，而且对方当时也是在Y镇。然而，他的回忆也止步于此，除了那说不清的熟悉感，他再也想不出任何线索或细节了。

而就在此时，镇上也开始出现了一个传说。据说有一位雕塑园里的工作人员在傍晚回家时看到那尊名叫“菲欧娜·多洛莉丝——追赶春天的姑娘”的雕塑自己移动过，甚至还有参观者看到那尊雕塑流出了鲜血。一时间，洛克里乌斯雕塑中封印着活人的传言再一次甚嚣尘上。当然，韦斯特瓦德自然是完全不相信这些传言的。他认为这无非是一帮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出于无聊编造的，抑或是某人碰巧看花了眼。因为他自己也曾多次观摩过那个作品，除了真实感超乎寻常之外，没有任何异常现象。而且他还认为，这些造谣的人完全不懂石膏雕塑。与石雕、木雕那种纯粹的雕刻工艺不同，石膏需要一个额外的“塑造”的环节。一般来说，要想做一个石膏雕塑，首先要做出模具，然后再把事先调试好的浓度适中的液态石膏倒进去，待其凝固为固态再将模具打破，随后对细节进行雕刻修饰直至自己满意为止。如果不打算着色那么到这里一个石膏雕塑就已经完成了。按照这一套程序，石膏里根本就不可能封印住一个人，且不说把石膏浆涂抹在人身上难以定型，就算定型了，随着石膏内尸体的僵硬、腐烂，外面包裹的石膏也会出现开裂等问题，甚至很可能完全碎裂。洛克里乌斯的雕塑可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问题。也正因为如此，韦斯特瓦德忠实地拥护着自己的偶像，多次反驳谣言。他就像一个充满激情的战士，维护着那不可动摇的权威。不过现实是激情最大的敌人，因为它总能把一切都冲得平淡如水。韦斯特瓦德也不例外，艺术事业的不顺利、偶像的突然消失都为他的心理笼罩了一层阴霾。但真正让他的精神承受巨大折磨却是他的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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