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尼罗河
第138章 情况比想象更严重（旧版）

入夜了。

一到深夜，沙漠地区的气温就陡然降到十度以下。白天燥热的风已经停歇，“恩贾”绿洲中那些高大的棕榈树、椰枣树，茂密的合欢树和许多不知名的灌木……早就停止了风中的呢喃，就像黑暗中沉默矗立的巨人一般；而无数不知名的虫子则开始了不知疲倦地吟唱。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壮丽的银河再一次从南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给这片大地投下了清冷的光。

在绿洲之中的一个小小的角落，篝火正燃烧得通红，而篝火旁边的人们根本就无心欣赏头顶上那一片辉煌灿烂的星海；他们正在大声吵嚷，在心事重重地诉说，在恶狠狠地咒骂；一个个激愤的脸蛋儿，简直比火苗还要红。

萨尔贡和他的人，今晚就睡在“恩贾”绿洲了。

甘达什老爷带着他的迦勒底人兴高采烈地走了。尽管他们一再邀请萨尔贡和他的“喀林德宝石商人们”一路同行，还是被这伙人婉拒了，拒绝的理由十分正当：这群完全被“雷马马”和她的使女团所震撼、并决定立即皈依的“喀林德宝石商人”，决定在“恩贾”绿洲之中休憩一夜，并按照亚摩力人的习俗进行通宵祈祷和献祭。

迦勒底人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一点呢？

眼下，萨尔贡和徐立晶，乃至全体亚述“幕僚”们，完全忘却了长途旅行所带来的疲惫，正在对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进行着分歧极为巨大的激烈争论。

从马里带来的蜜酒早已经喝完，而迦勒底人留下的各式各样的烤肉和肉干也几乎都已吃尽，这群情绪激动的人完全没有睡意，干脆就用“恩贾”溪水就着干硬的烤饼大吃大嚼，一个个都在争先恐后地发言，每个人都好似喝醉了酒一般滔滔不绝。

“我们亚述人，到底就怎么得罪了迦勒底人了呢？到底怎么得罪了那帮混账东西，嗯？”“萨鲁曼”挥舞着最后一只烤羊腿，激愤地嚷嚷着，“说真的，那个远在天边的小破城市拉古什，我们亚述人会正眼去看它一眼吗？就算是甘达什给我整整一车银子，硬拉着我去那个垃圾堆，我都不会去！我们亚述人，有着自己光辉的尼尼微在等待着我们去装扮，有着强大的敌人在等待着我们拼尽全力去战斗，还有无尽的财富在远方等待着我们去收割……我们难道会有这个闲心，有这个精力，特意为了几个灰头土脸的穷要饭的，为了几盏盛着发霉的麦子的破烂瓦罐而去压迫他们？真的，那几头穷酸的迦勒底野驴到底算哪根儿葱？……”

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叫好声。

“其实真正在迫害他们的，恰恰是边境上的那些贪得无厌的加喜特财主们！”“洛基”不阴不阳地说道，“谁都知道，拉古什、库什……这些迦勒底人的破烂小城，名义上是由我们派去的总督实施管理，其实都是在加喜特财主的把持之下……那些迦勒底驴子要算账，也应该去找加喜特财主们算账嘛。”

“……但他们全都把账算到了我们亚述人的头上！”“李逵”愤愤不平地叫喊着，“这不公平，殿下，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萨尔贡一直阴沉着脸，神经质一般用树枝哆哆嗦嗦地拨拉着篝火，一句话都不说。

徐立晶也不说话。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同他的主子一样，无比恶心，无比沉重。

真的，这个哑巴亏，吃得太特么糟心了！

就在那群斗志昂扬的迦勒底人出发之前，亚述和萨尔贡装出了一副痛改前非的、完美的“虔信者”的样子前去送行，并拐弯抹角地了解这个从来都不入亚述人法眼的弱小民族同南方那个强盛的邻国之间的真实关系。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来自扎格罗斯山脉中部的加喜特人原本是埃兰（今伊狼南部）境内的一支雅利安部落，在300年前发展壮大后便大肆向着西方，向着美索不达米亚的腹地进行扩张；他们赶跑了曾经建立古巴比伦王国的亚摩力人，并在巴比伦城建立了加喜特巴比伦王国（巴比伦第三王朝，或者中巴比伦王国）；这个完全复制了巴比伦文化的国家此时此刻正处在加喜特大王库里迦勒祖二世的统治之下，也正处在它的黄金时期。

（严格说来，中游地区的亚述人才是正宗的苏美尔——阿卡德人的后裔，是两河流域文明根正苗红的传承者，而加喜特人则纯粹是一个外来户。）

加喜特巴比伦从它建立的那一天起，就同亚述人处于连绵不断的斗争之中。

就在20多年前，这个疯疯癫癫的亚述王子萨尔贡的老爹，伟大的亚述.纳西帕.鲁巴里特大王，同那个同样英明神武的库里迦勒祖二世，在底格里斯河南岸的苏迦吉进行了一场规模宏大的会战；会战的结果颇有些像百年之后那场著名的（埃及人同赫梯人之间的）卡叠什会战一样，双方互有胜负，谁也没有能力能弄死对方；因此，倔强的亚述大王和同样倔强的加喜特大王不得不坐下来“摆茶讲数”，经过漫长的扯皮之后终于签订了一份比举世闻名的“卡叠什和约”更加古老的“萨希利和约”——双方约定，以苏迦吉南侧的萨希利要塞为界，双方各退半日的路程，这其中的广袤土地作为两国的战略缓冲地带。

就这样，迦勒底人的拉古什、库什……以及许多杂七杂八的小城镇、村子和居民点，通通被划入到这条长长的“缓冲地带”之中了。

是的，此时的迦勒底人，就是一群无足轻重的边境小民族（或者说，部落）之一。

亚述和加喜特当然不可能老老实实地、真的任由“缓冲地带”的无数居民点里的“野人”（亚述人对边境民族的蔑称）自己管理自己；在后续的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中，经过漫长的无数斗争和妥协，亚述人终于争取到了一项重大权力——允许他们向“缓冲地带“之内的小城镇和居民点派出总督，或者名目繁多的行政官员，并允许他们征税——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精明的加喜特人不务虚名，真正掌握了“缓冲地带”的经济命脉。

这群美索不达米亚的外来民族继承的是古巴比伦王国的全部衣钵，同时也把亚摩力人善于做生意的特质继承了下来，更何况他们占据的是整个新月地带位置最好、土地最肥沃、贸易最繁盛的两河流域下游区域。加喜特人不太像他们隔壁的亚述邻居那样喜好打打杀杀，他们善于做生意、嗜好放高利贷在整个美索不达米亚都是赫赫有名的。因此，加喜特财主控制了“缓冲地带”——当然也包括甘达什老爷子所在的拉古什城——的一切贸易活动，并对其进行静悄悄的经济盘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其实“洛基”说得一点儿错也没有，甘达什和他的那些迦勒底人正在被拉古什城内的加喜特财主们无情地压榨，而那些财主们又在一刻不停地造谣生事，告诉那些被苦难的日子折磨得灰头土脸的迦勒底人：看哪，你们的苦难都是因为那些住在大石头宫殿中的亚述总督而起，而你们，只能挤在逼仄恶臭的泥砖窝棚之中！

这样的谣言确实有致命的杀伤力。

那些谷仓空空如也的迦勒底寡妇们，她们怎么可能知道，正是那些起劲儿地鼓动她们仇恨亚述人的加喜特“善人”们，通过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债务关系，使得她们被搜刮尽了最后一口袋粮食；她们怎么可能知道，那些亚述人成天都在为收不上一个铜板的税而发愁；她们只看见，亚述人住在小城内高高在上的花岗岩宫殿之中，出行前呼后拥，而且动不动就用鞭子抽人，用木头制作的十字架钉人！

真的，拉古什的亚述总督，算上他的全部亚述随从也不过100人，而城内的加喜特财主就有1000人！就算是单单比拼嘴力，亚述人怎么可能是加喜特人的对手呢？

而亚述人“暴虐”、“好战”、“血腥”的名声早已在外，“欺压虐待弱小的迦勒底人”这口锅，不是由亚述人来背，又由谁来背呢？

一想到这里，徐立晶就感觉不寒而栗。

事实上，数十年来，整个“缓冲地带”都处在一种极其复杂的、犬牙交错的态势之中——亚述人和加喜特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双方都心照不宣地、小心翼翼地遵循《萨希利和约》的约定，维持着一份脆弱的和平。

而用现代的话来讲，加喜特人处心积虑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不仅在“缓冲地带”获得了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而且还掌握了“话语权”，能够轻轻松松把倒霉的亚述人黑得体无完肤！

渔轮阵地你不去占领，你的敌人就会去占领。

残暴而又耿直的亚述人几乎毫无翻盘的可能……要么，干脆就掀桌子吧。

“可恨的加喜特人！”萨尔贡王子突然站了起来，将脚边的一口陶罐踢得稀巴烂，“可恨啊，太可恨了！我们竟然放过了身边的这头狼羔子！”

所有人都被自己主子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目瞪口呆。

“殿下……我们大意了。帝国正在把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北方，而很少关注到南方……看哪，加喜特人一直在肆无忌惮地抹黑造谣我们，马里那些荒诞不经的谣言，背后一定有加喜特人在指使，”“萨鲁曼”阴郁地说道，“唉……他们在动摇帝国统治的根基！殿下，我怀疑，他们现在只敢在马里这样遥远的地方进行试探……是的，他们暂时还不敢直接在帝国本土下手……如果有什么可怕的谣言从拉古什发生，并越境传入帝国本土……唉！”老头子痛苦地摇了摇头。

“加喜特人有什么？整个国家全都是可耻的高利贷商人！加喜特人贪生怕死可是出了名的……要是帝国有足够的兵力，”“李逵”突然粗声粗气地叫了起来，“我们能够把巴比伦城毁灭100次，是的100次！”

……在真正的历史中，此时此刻正在亲密地相互舔菊的迦勒底人和加喜特人在200年之后便会彻底翻脸，而捣毁巴比伦城、掳走加喜特大王、彻底埋葬加喜特巴比伦王朝的人，正是如今看上去人畜无害、苦难深重的迦勒底人！

徐立晶嗫嚅了一下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

此时此刻，众人谈论的话题，矛头已经直指那个位于南方的、不安分的邻居。

“我们的大王太心善了，太心善了！”萨尔贡痛心疾首地说道，“……你们知道什么？神圣的大王不得不放弃了苏迦吉、阿古姆，XXX，XXX（都是亚述—加喜特边境城市）……才换来了这20年屈辱的和平！你们知道吗？现在那个老混蛋库里迦勒祖二世的爷爷，早在几十年前就插手过我们亚述宫廷的事情……是的，加喜特奸诈的乌兰布里亚什大王，你们听说过没？他为了让自己的外孙子坐上尼尼微的宝座，不惜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埃及的图特摩斯三世国王陛下……你们想一想，一个美索不达米亚的国家，竟然同远在天边的埃及结盟，为的是争夺邻国的宝座……这样丑陋的事情，也只有这样的国家才能干得出来！”

这家伙突然扯到了埃及，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便投向了徐立晶！

这家伙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萨尔贡王子拍了拍这位“特使老爷”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紧张，又东拉西扯了一通亚述同加喜特巴比伦这200年间的恩恩怨怨，听得徐立晶简直是晕头转向——一会儿是这个同那个结盟，一会儿是那个同另外一个翻脸；谁谁杀死了谁谁的舅舅，谁谁又娶了谁谁的公主……高强度、高频次、高烈度的政治、军事斗争纷繁复杂，一刻都不曾停歇，如同乱麻一般通通搅在一起，这不得不使得他心生感慨：自己幸亏穿越到了文明历史相对单一、政治局面相对“简单”的古埃及；如果他脑子一热，竟然妄图想穿越到始终保持着高压锅状态的美索不达米亚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就算是穿越费用现在打一折他也不会干——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这群人情绪激昂地数落了半天加喜特人和迦勒底人的种种“丧失了道德和良心的可耻行为”之后，一个个都精疲力竭地歪倒在地。

篝火的火苗正在慢慢变得微弱，却没有一个人想添加一点柴禾。

此时此刻，夜风渐渐刮起来了。干硬的风吹走了土地在阳光下炙烤了一天所产生的热气，送来了沙漠腹地的清冷，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裹紧了罩袍。

没有一个人说话，却没有一个人睡觉。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微弱的火光正在一双双眸子中跳动。

徐立晶咳嗽了两声——他觉得，现在是自己发表意见的时刻了。

“诸位老爷，说实在的，作为一名埃及人，听了你们的话真是深感震撼哪，”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唉……太复杂，实在是太复杂了！怪不得我们埃及人都说，美索不达米亚就像一名妖艳的女人，美则美矣，却浑身长满了尖刺，让所有人都望而却步……”

“好了吧您！埃及人可不是什么纯洁善良的羔羊！埃及人也没少插手这里的事！”萨尔贡突然没好气地说，“安虎老爷，我可不是故意侮辱埃及人，您懂我的意思的！比如说，米坦尼……”

在亚述——米坦尼如火如荼的战争中，埃及可是扭扭捏捏地站在了米坦尼的一边——这个仇，萨尔贡可是一直记着呢。

“行了行了，殿下，”徐立晶讪笑着摆了摆手，“您也明白我的意思……真的，咱们其实都是一路货色：为了一点点可怜的利益争来斗去，就像狗舍里的狗争抢两根发霉的骨头一样！”

这个辩解实在是太拙劣了，王子干笑了两声，几名“幕僚”也微微咧了咧嘴。

“请容许我总结一下吧，殿下，诸位老爷，”徐立晶顿了一顿，正色道，“可不可以这样认为，目前的态势是，亚述正在北方同米坦尼苦战，而南方的加喜特巴比伦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妄图打破持续了20年之久的脆弱和平……他们一刻都没有忘记历史上同亚述人之间的恩怨，他们想重新挑起同亚述人之间的战争；因为他们认定了亚述人必定无法两头兼顾……而边境上的迦勒底人，则被他们诱惑，或者煽动，或者收买，或者威胁……不管怎么样，迦勒底人，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小民族，充当了他们的急先锋……”

“是的，”萨尔贡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安虎老爷。”

“而且，诸位老爷判断——当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徐立晶接着说下去，“加喜特人并不敢直接在加喜特—亚述边境搞事情……他们选择在遥远的外围进行‘火力侦察’……”

“什么是‘火力侦察’？”“猪八戒”叫道。

“啊，意思就是我们常说的斥候，”徐立晶有些慌张地解释道，“看哪，先冲着萨尔贡殿下的西部军团下手绝对是一个好主意：这支军队远离亚述本土，而且是孤军深入大沙漠；这支军队担负的任务又极其繁重，它不仅要对北方的战事进行配合，还要保证帝国的西翼安全……更要命的是，这支军队的统帅是亚述的二王子本人！真是天赐良机呀！如果我是急不可耐的加喜特人，我为什么不对这支军队下手呢？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政治上都能取得巨大的成果，真是绝妙的主意……”

所有人都支楞起耳朵用心倾听。

“但是，精明的加喜特人怎么可能率先推翻萨希利和约，直接对这支军队动手呢，从而背负巨大的道义压力呢？他们只能搞阴谋诡计，他们期待着殿下的西部军团不战自乱，”徐立晶仔细斟酌着词句，“他们妄图搞乱军心，具体手段就是那个不知所谓的‘雷马马’，以及随之而起的各种谣言……”

“我们蛋蛋上的痒病，也有可能是加喜特人的阴谋！”“李逵”突然怪声怪调地叫了起来，“既然‘雷马马’是个女的，说不定就对男人裤裆里那玩意儿感兴趣呢！”

“不管那个舒鲁瓦怎样把‘雷马马’吹得天花乱坠，她其实同那些个穿金袍子的女人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马里妓女，我绝对敢断定！”“钢铁侠”一下子来劲儿了，“肯定是我们之中的哪个狗崽子嫖完了人家没有付钱，‘雷马马’一气之下就使了不知什么妖术，要让马里全部男人的蛋蛋都发痒、烂掉！”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

“你这只猪崽子！”萨尔贡笑骂道，“不，你是一头发情的种猪，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任何一个话题，都能被你引入到男女之间的那点破事儿上去！”

人们再一次哄堂大笑。

“诸位老爷！”徐立晶一下子打断了萨尔贡和幕僚们的笑闹，“请听我说，请听我说！”

“我不知道加喜特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刚才我说的一切都是基于逻辑上的推断……但是，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他沉声喝道，“你们的亚述帝国，在不远的未来，极有可能处于两线作战的境地了……是的老爷们，这不再是想象，而是真真切切就要发生的事情！”

男人们粗豪的笑骂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在一瞬间都变得面色凝重。

“是的，安虎老爷，”过了好一会儿，萨尔贡才讷讷说道，“您的估计完全正确，我的国家，将不得不两线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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