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卖巴娭毑一个面子,息事宁人。可看到毛木那张势利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哥嫂尸骨未寒,丧礼之上就开始毫不含糊地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碟。
我心中艰涩,强行振作精神对巴娭毑指桑骂槐地说道:“娭毑越来越糊涂了,子嫚老娘不过是妾室,在穰侯府内被这些仆人恭维成赵夫人也就罢了,当着王后和我们这么些外人面也唤作夫人?”
狗屁赵夫人!一个跳舞受宠的妾室,多生了几个子女,就痴心妄想成正室。早些年,穰侯被太后斥责贵贱不分,驳了他扶正妾室的请奏。现在,穰侯这宠妾倒是在府内自称起“赵夫人”了?
“贵称贱奴,这可是犯秦律的。”
细语说重话,我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些奴仆。告诫他们,秦律严谨,妾室为奴,奴无籍,法外之民,杀之无罪有责,偿财免责。平民不可贵称奴籍,犯则赀罚,再则城旦舂。
说到这种程度,再劝也无用,王后和巴娭毑只能由我去了。
子嫚涨红着脸,气得没法子,恶狠狠地看着我。
最后连那个所谓的“夫人”也来了,赵姬见我们这边剑拔弩张的模样,怯懦心虚地站在一旁,蹑手蹑脚地过来拉走自己的女儿,希望息事宁人。
这赵夫人半老徐娘,却生得一副怯生生我见犹怜的模样,素锦亮缎,步摇环佩,跟寻常姬妾相比自是不俗,一眼便知宠渥尤甚。
王后轻轻拽我,提醒我道:“你嫂子葬礼,先了结此事再说吧。”
再是激愤难耐,我也只得先等嫂子身后事周全后再说。
收拾好心情,让内侍给穿戴好素衣丧服,跟随王后带领一众女眷在我嫂子灵前行礼致哀。一行大礼完毕,王后宽慰我让我节哀,我悲戚落泪不能自已。
明日就是我哥嫂下葬之时,我想再陪陪哥嫂侄儿一些时日,没有随宫中仪仗返回西望殿。
我和嬴娉绝望守灵无心入眠,侯府内的人也不敢深劝,只能由我们自处。
更深露重,月夜深沉,巴娭毑怕我姑侄二人不堪寒凉,找来厚裳披在我俩身上抵挡寒气。
巴娭毑唉声叹气坐在我们身后,委婉进言,称这赵姬在府中得宠多年,子嗣最多,我不该如此沉不住气得罪她们母女。
唠唠叨叨,未等她说完,我冷笑一声。
“哼——人都是得寸进尺的,如果她们这般放肆,我都置之不理。以后还有娉儿她们的容身之地吗?”
越是退让,她们就越得寸进尺,还不如彻底撕破脸豁出去来得痛快。
“姑妈,我害怕。”
娉儿环顾四周无人,抬眼看向我,“现在家里是那个赵夫人做主。母亲之前都与她不睦,现如今我们要她手下讨生活,她不会好好待我们的。”
娉儿告诉我,哥哥葬礼后,子嫚就曾口出狂言,跟家里的下人说:子叔死了,侯爵的爵位就落不到我哥嫂那一房了,一应家私田产都会是她哥魏子季的。嬴娉姐弟俩,一个过几年给份嫁妆嫁出去;另一个,等他成年分些许田产,也是要自己出去单过的。
自此,家中奴仆见风使舵,对娉儿她们多有怠慢。
娉儿迷茫的双眼,惊恐不安地问我,“姑妈,我爹是嫡子,即便不在了,还有我弟啊。不该我弟继承爵位吗?”
子嫚那些狂妄之语落到她心里去了,娉儿惶恐不安,深怕子嫚所言皆成事实。
娉儿作为侯府名正言顺的幼主,我哥是穰侯唯一的嫡子,嫂子又血统高贵,母亲乃是公室贵女,先惠文王异母长姐,嬴氏宗亲。
在嫂子言传身教下,从未将赵姬子嫚当尊长,我行我素不将赵姬子嫚等人放在眼里。若是爵位被老四魏子季抢走,那娉儿姐弟幼主地位将名不副实。到那时,娉儿她们姐弟俩在赵姬母子等人手下,只能过着仰人鼻息,朝不保夕的日子。
我俯身趋前搂住她,心中酸楚无比。
“娉儿不怕,只有姑姑在一日,谁都抢不走属于你们的东西。”
听到我的许诺,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眼神充满希望,不再惶恐惊惧。
次日葬礼结束后,我独乘銮驾疲惫地回到西望殿,宽大裙幅逶迤身后,步履蹒跚心生绝望。
子嫚所言怕会终成事实。
我大秦爵位承袭虽由嫡长子继承,可是按照法度,唯有军功累积才能平袭爵位,若无军功只能降等袭爵。哥哥就是为了不降等承袭侯爵才上的战场。哥哥战死沙场,虽有遗腹子尚在,可等我这侄儿长大成年,至少尚需十六载。那时候,穰侯怕是早就不在人世。穰侯一旦在我侄儿成年前过世,爵位就需人承袭。为了不降侯爵爵位,穰侯肯定会提前部署,在离世之前选一个有军功的庶子继承侯爵之位。
目前侯府内,有军功的庶子只有赵姬之子,子嫚的哥哥魏子季。
子嫚的张狂,确实底气十足。
不行!不可以!
我哥哥拿命博军功,不是为了给他人做嫁妆,我哥哥的鲜血,岂能用来装点别人的锦衣华服?
回过神来,扬手带领侍从折回仪仗,利落重上马车。
奔赴甘泉宫!
刚踏进飞廊,就见太后高髻华服,言笑晏晏地携丑夫和王后迎面而来,看似心情甚佳。
走近一看,大良造白起也在一旁亦步亦趋紧跟着。
“姑母,您这是要出去?”我略微行了个礼,上前挽住太后。
“巧了,我正有事找你王兄,你也很久没见他了,随我一同去吧。”
太后挽着我,转头微笑地看着白起,“白将军,就等你得胜归来了。”
大良造白起缄默不言,点头称是。
白起从我侧身而过,我用余光仔细打量了这位威震列国的将军。平心而论,大良造白起也算威风赫赫,仪表不凡。哪怕放在王翦这些秦国一众年轻将领中,都算看得过眼的。
却不知何故,一直未曾婚配。这样的人,难怪招穰侯惦记。
“他怎么又来甘泉宫了?”
这人最近仿佛永远不会在眼前消失一般,几次都碰见他。
太后一怔,转而含笑看我,我微蹙眉梢,“王后,你们先在车上等我。”
王后含笑不语,善意看我一眼,示意丑夫一同离开。
二人走远后,“王后已将侯府之事告诉我了。”太后辞色严厉,暗含杀机,“子嫚那个小蹄子,居然妄想魏子季承袭侯爵之位,她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当我死了吗?”
太后与母亲二人识于微时,在太后还是“八子”时就与我母亲交好,做了姑嫂后情分更是亲厚。娉儿姐弟她自是当自家孙儿看待,知晓子嫚等人行径,她心里恨不得亲手刮了她们。
咒骂一番后,太后很快冷静下来,唇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冷哼一声,自嘲道:“哼,魏冉不比当年,我手已经伸不到他府上了。”
穰侯现在不再是仰望太后威势的贵戚,羽翼丰满已久,他府宅内事,太后确实管不了了。
太后话锋一转,谈起了我的婚事。
“你的婚事,王后——她也是为了大局考虑。”
太后与我在高台之上,看着白起的车骑绝尘而去,奔赴异国战场,颇有些感慨的说道。
太后目光深邃地看着我,爱怜中更有不忍之色,“你自幼长在宫中,这些年处处得我与大王维护,享尽宠爱,从未受过委屈。然而——”
太后的话越发令我不安。
“我终有百年那一天,你王兄也不可能护你一世周全,你总得脱离我们的庇护独自面对风雨。就像雏鹰,脱离老鹰的羽翼,才能翱翔天际。”
我怔怔望着太后,说不出话来。
“嬴娉姐弟是你母亲的亲孙,也是你的亲侄。”太后像是交过自己的权杖一般,对我说:“我护你一世周全,现如今,轮到你当他们的依靠了。”
我看着太后,哽咽不能自语。
万般没想到,有一日会需我嫁与权臣,重走母亲覆辙。只有嫁与白起为妻,才能成为娉儿她们最强劲的依靠。我巫山神女一族,竟已经沦落到需要走世间妇人老路才能立身于世。
我一生抗争世俗之见,独自立身不受婚姻羁绊,几乎是支撑我生存下去的全部意志。
此生郡主尊荣,我自是知道不会长久,可我亦未奢望永恒。本打算守到太后终老百年,襄助王兄灭亡楚国大计,功成身退后回到母亲故乡,遁入巫山学医修仙,了此一生。
现如今看来,我的骄傲,我的自以为是,都是笑话。
我举止无措,被太后牵引着与她的仪仗,王后与我同乘一架马车。
“王翦,你就忘了他吧。你俩没缘分。”
太后这话在我耳边清晰萦绕,挥之不去。
王后畏畏缩缩地坐在我身旁,见我神色不善,心中略感歉意。
“子魏妹妹,我明白你此时不甘。”
王后曾经也是楚国最尊贵美丽的公主,是先楚怀王之女。楚国战败后,被迫将她远嫁来秦。当时的她,何曾会想到会有一日,以战败国求和之礼的身份,和亲远嫁来秦。从此谨小慎微,收敛公主的傲气,侍奉夫君孝顺婆婆,恪尽职守做好一个称职的王后。
“当你到我这岁数,你就会明白,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活的。”
王后哽咽地说出这句话。
“我们半生尊荣,皆是父兄血肉拼杀而来来。终有一日,他们会需要我们的帮助,为国家和家族挺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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