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狄仁做了多年长城治安官,行事风格为人诟病已久。那么他一手带出来的“鹰眼”常年行走在黑暗中,手脚自然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事实上,狄仁杰用人极其大胆,在“鹰眼”中就有一只以“兀鹰”为名的特殊小队。类似于不良人,绝大多数都是死牢最底下捞出来的穷凶极恶之徒,每只兀鹰身上都起码背了数条人命。比起寻常鹰眼郎,他们更为凶狠狡猾,也更了解那些躲藏在长安阴影里的肮脏龌龊。其中有几只兀鹰甚至是如今长安城几大犯罪组织的老祖宗。
狄仁杰许以他们的利益极其简单。在帮助朝廷完成一定数量的任务后,废去自身修为,再断双手拇指,就会被送出京城,去到一个除了大理寺外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大理寺会帮他安排好在那座小镇里生活所需的一切,甚至还会给他编撰一个合法的退役老兵身份,届时只要衣食无忧的在鹰眼郎秘密监视下度过十五年,就算真正重获自由了。
安心当个废物,总好过去死。至于能不能不在次次凶险任务中光荣殉职,任务完成后又会不会因为这种那种的古怪原因被重新送回天牢。
这就不是狄仁杰能操心的事了。
自从招了那只大耳朵魔种之后,狄仁杰在长安愈发黑白通吃,许多如今不适合自己亲自出手的事情都可以交给这个副官。面对长安的另外一面,在长安底层摸爬滚打了十数年的李元芳甚至比他还要更熟悉。毕竟他就是在那另一重世界里长大的。
此时李元芳正站在净乐坊的渡口,满鼻子都是净乐坊船上的腻人脂粉味,有点手足无措。在出行前狄仁杰交给他一块令牌,让他照此令牌去找一位故人,自己随后就赶来。可狄大人没说那个故人在净乐坊啊?!
净乐坊是长安城当之无愧的头牌教坊司,生意火热,最难得的是名声不坏,鲜少有人来净乐坊闹事。整座长安的公子纨绔提起净乐坊,都是竖起大拇指,恨不得夜夜来此地欢愉。这不仅得益于净乐坊的门路通天,牌子亮,更是因为它不同于其他教坊,净乐坊另辟蹊径将整座坊子搭在四艘大船上,分别取名红枫,素锦,青莲,牡丹。其中红枫价格最为低廉,来的多是小有余钱的平常百姓或者凭借一词诗赋作为嫖资的穷学士子,船上只有几层低楼。素锦和青莲则多是纨绔公子,官宦子弟,据说青莲素锦一夜的船费就是一百两银子,即便如此,船上也从未有一天座有空席,能上得这两艘船卖身或卖艺的小娘子,就从未有一天受过冷落,必然是夜夜受人恩宠,笙歌不停。
至于牡丹,已经不是钱不钱的事了。只有京城中最拔尖火热那一小撮达官贵人才有上船的资格。甚至曾经有位入京叙职的藩王,以前也是净乐坊的老主顾,难得有机会回京,才出皇宫就马不停蹄地奔来净乐坊牡丹船。结果却被以非在京官职为由挡在门外,只得去隔壁素锦船上委屈了一夜,还是隔天净乐坊老板娘亲自来赔罪,才得以重新踏上牡丹船。堂堂藩王做得如此地步,也真是憋屈。偏偏他本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洋洋,还和内臣吹嘘“借此误会本王才见到了老板娘一面,开了眼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仙面貌。与她比起来,什么花魁红牌,无异于蒲柳。”至今仍是京城一桩笑谈。
净乐坊生意做的大,靠山自然硬。牡丹船仿照帝王寝宫太极宫建造极乐馆,馆成第一天就有无数官员进宫弹劾,文书如雪花般飞入皇宫,却全部石沉大海,再无声响。
李元芳手持的是以清伶乐舞闻名的青莲船门牌,船名取自某位早已不在京城的翰林,在三艘大船里相对最清净素雅。
但饶是如此,依旧让李元芳臊红了脸,内心怀疑狄大人到底知不知道我还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
李元芳站在门口,不死心地期待着狄大人出现给自己解围。苦等无果后,才终于迈动脚步,登上船去。脚才踏上船板,两侧楼上就传来了莺莺燕燕的悦耳吆喝声,吓得李元芳另一条腿一缩,险些跌了一跤。楼上立刻又响起了一大片清脆笑声。原来这些伶官黄昏时分闲来无事,见着了这么个一看就是雏儿的小孩子畏畏缩缩的想上船,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敢白日宣淫的浪荡子弟,觉得新奇,就生了逗弄心思。而李元芳全不知此事,内心一紧,暗道狄大人临走前叮嘱的果然没错,这种桃柳烟花之地最是凶险,必须小心。当下立刻屏息凝神,装作轻车熟路的样子走入船舱内。一路走来目不斜视,表情严肃,跟大臣入宫面圣有的一拼。
船舱内七绕八弯,四处遮遮掩掩。幸好李元芳灵机一动打赏了个小厮让他带路,不然让李元芳自己像无头苍蝇一样摸索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带路的小厮姓杨,看起来只比李元芳没大几岁,一双眼珠子有些古怪。据他所说是自小就生在净乐坊,认了一个姓杨的老鸨做妈妈,十岁起就帮着“妈妈”挑选雏妓,才练出了这么一双刻薄眼睛。有了他在李元芳才稍稍安心了几分。恨不得就这么两个人一直在船舱内闲逛,一直逛到狄大人到来才好。
“这位爷,您要找的这位可不一般呐!”看了李元芳递来的木牌后,那个小厮干笑两声,怪声怪调的道。
“一般的没意思,上你们净乐坊就是要玩点不一样嘛。”李元芳心里没底,照着狄大人事先交代的回答道。
“嘿,如果您是要找娈童的话,这位的年纪可能有点大了。”
“没事,啊?啊?!什么意思?!”李元芳惊了。
“唉嘿,您一看就没怎么来过咱这,”看到李元芳这么大反应,杨信乐了:“您找的可不是什么清伶,那屋子自三年前起就被一个书生长住了。因为是我们坊里难见的货真价实的读书人,咱们就都管他叫状元郎。那可是个人物,当年被一个神秘恩客送进来,满身淌血,眼看都不活了,硬是给他自己挺了过来。而且他随身带着一把剑,送他进来的恩客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不要动,结果有个小厮手痒,趁状元郎昏迷着偷偷去拔剑,结果你猜怎么着?”
姓杨的小厮卖了个关子,眼巴巴看着李元芳,李元芳没办法,只好再赏了块碎银,配合着问了句:“怎么着?”
“谢谢爷!那个小厮当场就给撕成片了!嗨,您是没看到,那把剑刚出鞘就放出了满屋子的剑气,要不是小的手脚活络,跑得快,您就看不到我啦!”杨信拿起碎银在嘴里咬了一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李元芳心中凛然,隐约猜到了狄大人让他来净乐坊的目的。
看着李元芳陷入沉思,杨信又接口道:“但其实我们都猜他根本不会功夫,这个等会你见到他就明白了。看着就病怏怏的,哪有身子骨这么弱的高手的。我猜啊,他那把剑其实是柄法器,都是那个下贱东西误触了它,才引动其中护主剑气。按我们教头说法,状元郎多半是犯了什么大事,是被同伙劫天牢救下来,隐姓埋名藏在了我们这。”
这一番话,杨信说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试探对方跟脚的意思。一旦李元芳露出马脚,暴露出对状元郎有任何歹意,他就会果断把他引入净乐坊教化营。为此损失一位客人,甚至得罪一个家族都不要紧。如果状元郎有了闪失。
杨信眼睛深处闪过一抹惊惧,想起三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晚上,一个绝不该出现在净乐坊的长安巨擘驾临青莲船,数年不曾露面的“妈妈”亲自接待。而那个巨擘怀中,抱着的就是重伤的状元郎。
最让杨信胆寒的是,那个雨夜的一切他都印象深刻,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那个巨擘的模样,他的脸就好像笼罩了在一层浓雾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李元芳回过思绪,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他看着目光闪烁的杨信,轻声说出了一个在朝廷上也鲜为人知的名字。
杨信犹豫片刻,单手握拳,小指关节抵住木牌一朵浮雕而成的待放莲花花蕊上,往右转动三下又往左转动五下,那块木牌咔哒一声应声而开,居中一朵莲花倏然绽放。花蕊中以朱字写就青莲居三字。
“爷,您果然没让我失望。”杨信瞪大眼珠子看着那朵木莲花,他只是按照“妈妈”教他的方法尝试了下,没想到真的打开了这块木牌。
“走吧。”李元芳道。
青莲船内分为四层楼,越是高层要价越是不菲,第四层更是只有手持净乐坊特制木牌的贵客才被允许进入。而李元芳手中的绽放木莲,在整座青莲船都有着最高的权限。
走上四楼,耳边骤然清净,前边不绝于耳的丝竹之声和奢靡曲调终于歇停了。李元芳长长舒了口气,这么一段路走下路比他平日里走遍整座长安城都累。
杨信走到一扇房门前,轻敲三下,立刻有人把门打开,一个身着鹅黄色连衣裙的丫鬟走出屋子,瞪了眼小厮:“胡闹,状元郎练字呢。”
“梨诗姐姐,有贵客点名要见他。”
丫鬟表情一肃,才看到站在杨信身旁的李元芳,疑惑道:“这个孩子就是你说的贵客?”
说来奇怪,到了这里李元芳反倒不紧张了,他直直的盯着那扇门,一把推开了它。眼前出现的是一副寻常男人做梦都不敢想的旖旎景象。
被称作状元郎的男子一身白袍,披头散发,盘腿斜坐在桌前,神态散漫。他双手各搂着一位美貌女子,都是坊内仅比花魁稍差一线的红牌和清伶。状元郎一手握住伶官娇嫩柔夷,一手搂住红牌腰肢,一名身穿浅蓝色调衣裙的丫鬟跪坐在旁,低眉顺眼,素手研墨,偶尔抬头偷瞥男子两眼,眸中流露万种风情。
见着李元芳来了,男子全无惊讶,瞥了眼就继续低头练字,只轻声道:“高姑娘,请他进来吧。”
身穿鹅黄宫装的丫鬟心里奇怪,但还是应了一声,侧身让李元芳进屋。
房间内,李元芳刚踏进门就缓缓打了个寒颤,一股森然冰冷的感觉充斥全身。
他裹紧上身外衣,藏在长发下的双耳下意识地警觉竖起,待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已为时过晚,屋内的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但却无人露出惊奇表情,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初次出席宴会不懂规矩的小孩子。
“这里没有外人,可以放心。”见李元芳失态,那名男子笑了笑,停下笔好奇地问道:“三年前见你就是这幅孩子模样,怎么过了三年你还是半点没长大?”
随着男子放下手中笔,那股令人汗毛倒竖的不安感觉也随之消散,但是李元芳却半点不敢放松,甚至顾不得擦去眼角汗水,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男子。他不置可否地哼了声,咽了口口水,润润发干的喉咙。虽然内心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真正一个人面对这个男人时,他还是无法做到泰然自若。
狄大人,你怎么还没回来啊。
被称作状元郎的男子有些好笑的看着李元芳,常人很难想象被誉为苍鹰左眼的长安密探是这么个半大孩子。他瞧着单纯,稚嫩,甚至有些怯懦,可是只有真正与他交过手的人才会知道,被他的这对大耳朵盯上是一件多么棘手的事情,而他背后的飞轮又究竟有着多么恐怖的爆发力。
状元郎想起了一段并不美好的记忆,揉了揉时隔三年还隐隐作痛的肩膀。他捧起桌上的一盏酒,才饮了一口,就发出剧烈的咳嗽。怀中一名女子立马接过手中酒杯,竟然将其置入自己胸口,稳妥安放在了一对肥鸽之间。她柔声道:“状元郎,夫人交代过,您现在身子骨还没养好,喝酒要慢些,这凉酒您更是喝不得。等珑玑将它熨热了,您再慢饮罢。”
“咳咳,咳,我倒是忘了这事,麻烦李姑娘了。”男子一手捂住嘴,一手抵住桌子,面色苍白如纸。
李元芳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想要近距离看清具体情况。确如那个小厮所说的那样,重伤未愈,顽疾缠身。三年前那场大战惊天动地,整座长安通天法阵全力运转之下岂有全身而退的道理。李元芳内心突然有些遗憾,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他现在也许会在京城为官,说不定还会加入大理寺。虽然此人作风孟浪,不服管教,但毕竟曾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其笔下诗篇有着连狄大人都为之折服的真正侠气。
是连当朝女帝武则天也盛赞过的世间第一等风流。
白袍年轻人接过貌美女婢递过的温酒,倚栏望月,慢慢饮尽满杯酒水。
一阵晚风透过窗户吹进屋子,吹起了桌上的那幅字帖。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李元芳微微眯起眼。
春寒料峭,状元郎披上一件狐裘,缓缓打了个酒嗝,伸出一只手指在空中点点划划。
长安城作为天底下最信奉神灵的城市,绝不仅仅是因为政治运动的需要,而是有真正的神迹曾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剑三千里。孤身入皇宫。一人战一城。
剑仙李白。
剑气酒气寒气交织,满屋森森然。
一朵花灯砰的化作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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