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沼泽（短篇）
血色沼泽（旧版）

“爷爷……爷爷……我爷爷摔倒了……”他倒在孙女天天玩耍的小区花园的草坪上。

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光四射，已看不清周围的树木花草。依稀听到孙女的哭叫。他多想强打精神让自己努力站起来，可他四肢无力，根本支撑不起他那沉重的躯体。渐渐地好像失去了意识，正慢慢地沉陷下去。昏昏沉沉中，他放弃了要努力站起来的念头，心里默念着：“好吧，就这样睡着，永远的睡着……”他仿佛感到自己正处于弥留之际，可心中却有许多不舍，一生中最为难忘的那些经历，此时竟像电影一般，在脑中飞一般闪过……

三十多年前，他，一个朝气蓬勃的男孩，在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毕业，由于他的成绩优异，学校在分配工作时，他有资格自己选择一个直属单位，于是，他综合了多方面因素，选择了到市郊的一所部属子弟中学任教。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该区的另一所中学遇到了一位姑娘，居然对她一见倾心。但他了解到这位姑娘是跟她丈夫从遥远的北方一同来到南京的，便很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但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他的脑海里总是常常浮现着那姑娘的身影，挥之不去。直到他结婚以后也还是经常想起她。

没几年，他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结婚了，为解决夫妻分居而被调到了大都市上海的一所重点中学。可巧的是，第二年他与那曾在南京邂逅的姑娘居然又在上海的同一所学校相见，成为同事。姑娘自然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而他心中对姑娘的好感没有消失。“这真是造化弄人”，他在心里感叹道。于是，他便将这份情感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他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工作上，不想被她瞧不起。她很快就被提拔为学校中层干部，不久，她又得到进一步升职，进入了校级领导层。他拼命地努力，虽然也得到了提拔，成为一名中层干部，却总是跟不上她前进的步伐。

他一厢情愿地尽自己所能暗地里帮助她，维护她。当时的“上海人”非常排外，他们从外地来的人都深受其害。他的顶头上司是一个标准的上海老太婆，经常在他面前说她坏话，瞧不起她这个“乡下人”、“乡巴佬”；说她是“绣花枕头大草包”、“讲起话来像发机关枪”；说她“走上层路线”、“靠着歪门邪道青云直上”、每当他听到这些话时，都很气愤，总忍不住与上司争执几句。渐渐地他与这位顶头上司之间的关系逐渐恶化。双方都相互瞧不起对方，以致于经常为一些工作上的大事小事发生口角。

而令他气愤的是，曾经一手将他提拔上来的主管这个部门的校领导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部门出现问题的所有责任都一股脑儿的算在他的头上，一次又一次地横加指责，可他却总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辩。更可恨的是，这位主管领导居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那可恶的老太婆联手暗算他，他终于忍无可忍了，禁不住一时怒火中烧，愤怒地冲着他们怒吼着。脾气一向温顺和气的他竟然与多年同住一室，感情如同兄弟般和睦的这位校领导彻底的翻脸了。事后，在这位校领导的老同学从中调和下，才使他们冰释前嫌。但他的心里还是如冰一样透凉，便下定决心要远离这是非之地。

而她照样忙着她自己的工作，全然不觉他的存在。可他却无怨无悔，始终如一地帮助她。

令他意外的是，一次学校组织全体教职工外出游玩，车上，前排有几个老师在背地里说他坏话，她竟当着那些人的面大声地告诉他：

“主任，她们在说你坏话。”

在后排的他听到后，感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时的他，不再理会那些中伤的言语，只为她的言行而激动不已。

此后在与老太婆的周旋中，他深感疲惫，心力憔悴，最终还是借机离开了他那中层干部的岗位，回到教研组，还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同时还要防着再次被大权在握的老太婆等人暗算，极尽所能地自我保护。

他本可以一走了之，远离这份酸楚。但他心中那份不舍却使他无怨无悔地选择了留下，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那份痛苦。

从此，他开始了最普通的教师生活，但时不时地也借机会接近她，特别是个人遇到难处时，首先想到的是向她请教，不管她能不能帮忙，总是习惯性的第一个要与她商量，虽然基本上都是无功而返。

他在闲暇之余，自学教育教学理论，积累了大量的材料，开阔了视野，研究了时代的发展与学校未来的走向，经过几年的努力，写下了一份长达十多万字的学校发展设想，并提供给她参考，满心希望她能够从中获得哪怕一点点的帮助。

不久以后，她当上了学校的老大。他为之高兴，为自己庆幸，自以为从此能够轻轻松松地干好自己的工作，靠着自己曾经在中层位置上积攒的一点人缘，可以尽自己微薄之力，给予她更多的支持和帮助。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却是他又一个人生噩梦的开始……

就在她校长上任的那年寒假里，他的岳父去世，他被迫请假，晚了几天到校。他发现学校人事发生了重大调整，他敏感地觉得自己并不在她眼中，被边缘化了。先前的那些雄心勃勃的设想，一下子不知所踪。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和思想，他相信她，相信她自有自己的主张和打算，相信她会把一切处理得得心应手，于是，他坦然接受了现实，并打算让自己尽可能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去打扰她，不给她添麻烦。但是，还是一如既往的埋头苦干，一如既往的默默支持她，帮助她。然而，以后发生的一些事，不仅令他匪夷所思，而且使他痛苦不堪。

他看到她在全校教代会上处于窘困境地时，心里为她着急难受，但自己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便硬着头皮想为她解围，不料却招来她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他懵了！只觉得耳朵里听到的不是她的话，而是一把把飞向他的尖刀，刀刀见血，捅着他的心。他心痛，心痛自己惹怒了她，帮了倒忙；他后悔，后悔自己不会说话，或说得不是时候；他自责，自责自己太莽撞，他不识时务。自此以后，他不再在教代会吐出片言只语。可是在他放弃话语权的同时，却为自己埋下了隐患，最后他被迫吞下这一苦果——教代会最后通过的一份职称评定方案，使他以后无论怎么努力，无论有多优秀，都很难得到晋升的机会。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为了学校的荣誉，为了不给她校长大人丢脸，他拖着疲惫不堪的病体接待是领导的考察，圆满地完成了学校交给的这一“重大接待任务”。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送走考察团回到会议室参加全校党员大会时，她却在台上大肆表扬了参加这次接待工作的其他所有人员，而唯独批评了他。她说：

“市领导在与校长们谈话的时候，他却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很不懂礼节，缺少修养。”

台下，坐在他旁边的老师嘀咕着：

“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太气人了！别理她。什么东西！”

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右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部，心里好痛好痛！

他苦恼，也曾疑虑过，彷徨过，甚至有时也怨恨过，但最终还是与她初见时的感情占了上风，忍受着，忍受着！并且，即使他俩关系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是维护她，支持她。一听到别人在背后对她闲言碎语，他发短信提醒她；一旦身边有人说她一些难听的话，他就很气愤地冲着他们怒吼：“你们怎么能说出这样恶毒的话，不管怎样，她还是你们的校长啊……”

然而，他自己还要继续承受着一个接着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

他满心欢喜地积极加入到她主导的大型校庆活动中，却在他难得轻松开心的当口，她居然瞅准时机，想要抓他与另一女老师“暧昧关系”的现行。

一天晚上，全校教职工都离开了学校，只有参加联欢晚会演出节目的部分老师留下来彩排，他与那位女老师，一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等待彩排通知。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俩。室内灯火通明，室外黑灯瞎火。他们坐下不到五分钟，突然，“咣当”一声巨响，她突然打开门闯了进来，大声喊叫着要借项链，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背出了她这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中间连一个停顿都没有。

刚打开门时，她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搜索着。而她看到的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大失所望！眼中露出了暗淡的目光和无限的哀伤。然后十分尴尬的又重复了一遍连她自己都觉得愚蠢到家的“借项链”的理由。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像自己遭到炸雷轰顶一般的震惊，“嘣”的一下跳起来。紧接着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顿时怒火中烧，血压陡然升高，胸闷气短，呼吸急促起来。他突然感觉身体不对劲，急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双手撑着桌子慢慢地坐下，默默地靠在椅子上不敢动弹，腾出右手按压住胸口，尽量使自己安静下来。

他咬紧牙关，紧缩眉头，抬起眼，看到门口灯光照射下的这个女人的脸庞，竟然是那么的魔鬼般的丑陋不堪！

从此以后，他一想到她夜闯办公室时的丑恶嘴脸，再联想到党员大会上她恶意贬低自己，就觉得这个女人忒恶心。这完全颠覆了三十多年来，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她每时每刻都把他记在心里，还经常在言语中带着嘲讽，根本不顾及到他的感受。她不顾一切地要打击他，排挤他，甚至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千方百计地要让他从自己的眼中消失掉才痛快。他感觉到了这些。他为了给自己留一点面子，便顺水推舟地主动从党委委员的位置上退了出来。她所制订的各种“规定”“条例”，全都对他不利……

前不久，他最后一次申报职称晋升的希望还是落空了。痛苦万分，差点当场晕倒在布告栏下。这一次，他的精神支柱真的濒临崩溃了，似乎人生中所有的不顺一起向他袭来，将他无情的摔下深渊。三十多年的教师生涯，三十多年的任劳任怨，三十多年的功劳苦劳，在他的心中感觉瞬间化为乌有了。

他身心疲惫到难以承受的地步，艰难的回到家里。一进门面对家人，他就强力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精神世界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有他那可爱的小孙女让他略感欣慰。

于是，这天他强打精神，拖着沉重的脚步，像往常一样牵着孙女的小手去小区花园里玩耍。

当他刚刚踏上花园的草坪时，不觉一阵眩晕，眼冒金花，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

“爷爷……爷爷……我爷爷摔倒了……”小孙女呼救着，大哭着。

他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光四射，已看不清周围的树木花草。依稀听到孙女的哭叫。他多想强打精神让自己努力站起来，可他四肢无力，根本支撑不起他那沉重的躯体。渐渐地好像失去了意识，正慢慢地沉陷下去。

昏昏沉沉中，他放弃了要努力站起来的念头，心里默念着：“好吧，就这样睡着，永远的睡着……”

不一会儿，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不少人把他扶起，在孙女的哭声中把他架走了……

渐渐地，耳边又响起了邻家的钢琴声：“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去说服明天的命运，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2017年6月12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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