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了,成都的冬天太阳本就不多见,这下日光更是落得早,到了下班时间一出灯光明亮的写字楼,咻的一下承接的是外面黑压压的天色,从明亮而又暖烘烘的写字楼里出来,蓦的一下对着这天色,还真是不适应,街道上的观赏树都落光了叶子,冷风嗖嗖的刮着,下班潮人群如蚁群出动般密集,行人都裹在厚厚的羽绒服或大衣里匆匆闪过,都在尽力的往家赶。还有一个多星期就要放春节假了。出了电梯,李漫瞥见几个不太相熟的同事走在前面,大声的不满的议论着公司都快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其中一个人说到,看这个样子,春节前发工资也是没啥希望了。天朝人一年到头最重视的就是过年这几天,甭管平常过成什么样,过年必须得过好了,既是对自己过去一年的交代,也是未来一年讨上一个好彩头。李漫心里一沉,知道自己这个行政人事部部长这个年怕是比公司任何一个同事都更加不好过了。
“李部长,这快要春节了,公司什么时候发工资呀?”
“对呀,大家伙干了一年了,就盼着拿了钱好过个好年啊。”
“就是,就是,公司拖欠这么久的工资,这马上就要过春节了,再怎么也该给发了吧。”
……
这天,一上班,二十来个年轻员工就围堵在行政人事部大办公室的门口,把李漫结结实实的堵在里面,期望公司能够就欠薪的事情给个说法。这二十来个年轻人,让他们直接去找老板,面对面的找老板闹,这帮年轻人始终还是欠缺了点勇气,何况老板这段时间也很少来公司露面,电话遥控指挥,公司高管层几位大爷,早上一来看形势不对,早脚底抹油跑掉了,就剩下李漫一个女性被团团围住。
行政人事部基本都是些才踏出校园没多久的小女孩,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在自己座位上坐着不敢乱动。李漫早通过微信知道公司总经理和几位副总经理都逃之夭夭溜掉了,只得自己硬着头皮上前应对,好在她年纪稍长,社会经验稍多,在这个岗位上也做了很多年,或多或少间接或直接的也积累了不少这样的应对经验。
“各位同事,大家的心情我能够理解,我也只是一名员工,”她试着先安抚下众人激动的情绪,“公司目前的情况我跟大家了解的差不多,公司目前确实是遇到经营上的困难,在资金上有一些暂时性的问题,但是,我作为行政人事部,我只是执行公司给我的指示和工作安排。”上面没有给过李漫处理这种情况的方案,李漫自己申请做应对预案上面也没有应允,更没有授意过李漫哪些话能讲,哪些话不能讲,所以,李漫讲起话来格外受限,只能表明自己跟大家一样,也很无奈。凡是问到公司应对方案的,她一概只能装傻充愣,回答等待公司回复。
但这些话,说了等于什么都没说,根本不能熨平众人滚烫的情绪,这些年轻人多半都是基层岗位,今天既然邀约在一起,集体来找公司老板和领导要说法,也早就是没什么顾虑的了。所以,仍旧是群情激昂。
“公司不立即补发工资,我们就要去劳动仲裁,去法院告公司。”有人大概是被逼急了,恶狠狠的喊出这么一句话来,话音刚落,立马有人响应,“对,公司拖欠我们工资,我们要去法院告。”“我们还要去打shi长热线,发微博,发到网络上去。”立即有很多人振臂响应着。
李漫这下就怒了,站在她的工作岗位,虽然高层没有给她任何指示和表态,导致她在今天站在最前线和讨薪的员工面对面时非常被动,但是岗位职责,使得她对于劳动仲裁和劳动诉讼非常敏感,她本能性的厌恶在这个时期,拿劳动仲裁和诉讼来威胁公司的员工,她严肃的缓缓说道,“如果诸位有想诉诸劳动仲裁的,这是你们的权利。但是希望你们明白,公司并非是恶意欠薪。”
“既然不是恶意欠薪,那什么时候能发给我们工资?那是我们为公司工作了几个月应得的报酬!”人群中立即有人吼道。
“这个时间点我确实不知道,我只能说,公司一旦有资金,肯定会首先考虑补发员工工资的。”
“我们要求有明确的时间点!”“对,必须有明确的时间点!”“必须说明时间,不能够糊弄我们!”“什么时间能发,必须说清楚,必须说明白,不然就是在哄骗我们拖延时间!”
……
行政人事部门口的人群越聚越多,走廊上也挤满了各个部门过来看两眼热闹的或是也同样关心这个问题的人,李漫觉得事态再这样下去,就会失控了,但是公司高管层这帮人,既不同意她之前预见到的这个局面时提出的应对方案,也没有告知她公司老板或者高管层对于这个局面的处理方案,更没有授予她什么处理权限。
李漫只觉得脑袋都要被吵炸开,心里一边骂着公司高管层那几爷子是龟孙子,另一边想着这事不能闹得太难看了,还得顾着别把自己手下那几个年轻小妹妹吓到了。
她双手交叉起来放在胸前,慢慢的往外挤,突破人群的重重包围往公司大门方向挪动,边挤边挪边说,“什么时间点,这个事情确实不是我能够做主的,说白了,我跟你们一样,也只是个中基层的员工,”她拿出自己的泼辣劲儿来往人群外挤,说到底,毕竟都还是在写字楼里上班的所谓体面白领,又都是年轻人,没有人真会对一个女生动粗,所以,还真是硬让李漫生生给挤出一条道来,李漫挤出人群,一边说话一边倒退着慢慢往公司大门走,把人群引到电梯间去,毕竟,公司大门外的电梯间,严格来说,不算公司的办公场所了,闹起来也没那么难看,公司其他的员工也不好意思跑去电梯间呆着一直看热闹去。
“我现在能够说的,就只是说,我肯定尽职尽责做好我这一块的工作,把大家每个人每个月的工资算清楚,跟社保衔接好处理好,各位同事有要办各种手续的,行政人事部肯定全力配合,想办法帮大家办到最好。”她退到门边,前台早按了钮,开了门禁,“我能够做的,属于我这个职责范围的,我肯定帮大家做到最好,但是,”李漫推开门,“也请大家能够体谅一下,很多事情,并不是我说了就能够算。”李漫做了一个请大家到电梯间去的动作。
人群没有人吱声,暂时的沉默了片刻。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清楚,讨薪这个事情,要找老板,最起码要找公司高管层才有用,今天是这些人一个人没逮着,扑了空,才临时调转枪头来找了李漫这只替罪羔羊。
这二三十个人中,有人知道今天再在这里僵持下去,也不会有啥结果,反正要求公司重视欠薪问题这个目的通过今天闹这一场是已经达到了,就开始带头往外走,跟着也有人三三两两的就出去了,慢慢的,大家一边继续或小声的嘀嘀咕咕,或大声的吼上一两句,发泄着不满,但好歹都往出走了。在电梯间无奈的等了好一会儿,商量着又一起在公司微信群里爆发了,个个开始刷屏似的整齐划一的在群里发:
请公司发放拖欠的薪水,我们要生活!
请公司发放拖欠的薪水,我们要生活!
请公司发放拖欠的薪水,我们要生活!
请公司发放拖欠的薪水,我们要生活!
……
除了电梯间里这些人整齐划一的刷屏之外,公司群里没有其他一个人吭声,大家都保持着可怕的沉默,有些是想观望这些最早出头讨要欠薪的员工结果会怎么样,有些是忌惮自己的领导,想支持却不敢支持,有些是觉得有人在闹了就行,自己还要在这里继续干下去,犯不着跟着一起在明面上和公司撕破脸。
顾林一看着公司群里的刷屏,知道今后的融资,肯定是难上加难了,她打开百度app,输入公司名字进行搜索,果不其然,很快在shi长公开信箱、阳光政务、新浪微博、本地论坛等网页或媒体上看见了情绪激愤的员工写的讨伐欠薪的帖子。顾林一放下手机,觉得在这里干了十年,脑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生疼,任何资方做尽调,最首先最便捷的手段就是网络搜索,这些充斥着火药味和负面情绪的帖子,当然会使得接下来的融资工作变得难上加难,一是资方会觉得风险更大,二是即使资方有意向,也会漫天要价了,而要命的股东之间的矛盾,又会注定公司不可能孤注一掷、齐心协力的去背负高成本。
“胡总,我建议春节,我们提前开始放假,并且延长假期,在大年十五后再开工上班。”经过了昨天的一役,今天甫一上班,李漫立即去办公室逮着胡总建议到。
李漫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她以往工作中的经验,在这里,在当下这个情况里,全然推行不通:裁员应对资金危机被否;缩减办公场地以节省开支被否;搬迁至生产基地办公以实现部分员工主动离职被否;每月按照岗位工资发放一定比例生活费也被否。那今天这个没得钱发,多放两天假,以免在过年这个敏感时期大家聚集在一起哗生事变总可以吧,她蛮以为胡副总会同意说去跟老板请示,没想到,依然被胡副总一口拒绝:“严格按照国家规定放假时间放假,大年三十开始放假,节后初七开始上班,个别家在外地,家比较远的,可以请假早走一天。”
又是毫不犹豫的被一口拒绝,李漫简直想一口唾沫吐死这位分管她的副总,甚至想恶狠狠的丢下一句话,那再发生昨天那样的事情,麻烦胡总你自己处理。但是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那好吧,胡总。
胡副总既没有主动过问昨天的事情,也没有对自己的部下表示关心,更是毋庸置疑的又一口否决了部下提出的建议,李漫见此,心里暗暗发誓,今后绝不再在这些事情上,多言一句,上面交代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绝不再多操一份闲心。
大年三十这天,因为胡副总的这句话,公司的高管层和中层还是到公司来上班,至少打个卡,表示这一天有出勤,基层员工很多直接就没来了。
顾林一在办公室里呆着,把东西收拾整理一下,想着待会儿人少的时候,给搬到车上去带回家里去,说不定这里什么时候就不能再办公了。别的人不清楚,还希冀着,指望着老板口中另一家投资公司的投资能够到位,但是顾林一再清楚不过,虽然融资的事情上,她还会配合着老板全力以赴,但是希望真的变渺茫了。资方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碳的。老板三令五申要求公司中高层对员工只能传递正能量,不能传递负面情绪和消息,这些想法,她只敢放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说。
一边整理着东西,一边往大纸箱里放,不一会儿就快装满两个大纸箱了,顾林一想到十年前自己是因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十年前,她还在戴德梁行工作,光鲜亮丽的业内翘楚的外企,坐在最高级的写字楼里吹着最冷的空调加着最晚的班,老板彼时的hr从招聘网站人才库里翻到她的简历,几次三番的打电话邀约,最后因为离家近,终于还是挤了个时间去这家颇有诚意的公司面了试,后来老板在她明确拒绝入职后,又发来短信表示期望今后仍然有合作的机会,直至最后老板约在她家附近的茶楼恳谈,又开出三倍的薪水,终于挖得她成功跳槽。
站在今天这个节点,回过头看去十年前的那个决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当年,她26岁,研究生毕业两年,在业内top3的公司做着基础的职位,虽然每年都有晋升的机会,工资也不算低,但是日复一日高强度的加班甚至通宵,使得这份工作的性价比看起来并不是他外表上显现得那么的光鲜亮丽。在这种管理和运作体制及其成熟的公司中,一个月能交叉做两三个项目,一个季度下来,就可以完成好几个业内一般公司难以望其项背的项目,对于新人来说,这是极其难得的可以实现快速积累的平台,所以不断有猎头会来这里挖人,甚至竞争对手的电话会直接打到办公室来,问要不要考虑跳槽到对家去,但是这种高强度的工作时日一久,顾林一难免怀疑,自己作为工作机器,自己生活的价值又体现在哪里?
彼时,26岁,刚毕业两年的顾林一并不知道,人生的每一项选择并不是单独作用的,都是一个连锁反应。她也并不清楚,进入这样的公司作为一台工作机器的机会在外人看来是有多么不容易,在三倍的薪水面前,在可以自己还房贷养车养活自己还能买奢侈品的诱惑面前,顾林一忘记自己当初那么想进入这家公司工作的初心。而直到很多年后,顾林一才明白,不忘初心,才能保证漫长的人生路上无数的选择不会做错。
职业生涯最重要的第一个十年走完了,在现在的这家公司,她获得了相对舒适的生活和外人眼里拥有豪宅美车的世俗的成功,而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在孤寂的办公室里,整理工作十年来的行囊,却蓦然发现,自己过去不敢多想也回避深想的问题,已经无可避免的摆在了自己面前。犹如一座横亘在面前的大山,无法忽视,也无法绕行。从上一家快速积累的平台跳槽到这家公司,这十年来,几乎都是在往外掏她过去所积累下的经验和不断努力自学得到的输入,这家公司给了她目前能够获取的最好的生活,却掏空了她职业生涯所有的积累,而并没有填补进去多少。
她坐在办公桌后,看着落地玻璃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每一栋楼里有多少像她这样的打工者,其中又有多少能够在工作中一直不断积累,一直快速的野蛮生长?她很清楚,以她的工作岗位,跳槽出去,从需要资金的乙方跳槽去投资的甲方,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而换一家乙方,对于需要做股权融资的公司来说,谁知道是不是从一个缺钱的坑跳到了另一个缺钱的坑呢?而且,顾林一太知道,股权融资的成功背后,是太多综合因素共同影响的作用,不是她微信里,名片上,能联络到那几百家资方就一定能够保证成功的。很多事情,资源不可或缺,但是资源也仅仅只是长跑接力赛的第一棒,这后面多少还有些见不得光拿不上台面的事情,这些事情,现在在这家公司,老板给做了,但是保不齐,下一家公司,就得由她出面去做。
顾林一越想越头疼,如果还是十年前的基层员工,跳槽是相对容易的事情,走也会走得潇潇洒洒,而如今,要考虑的因素实在太多,未来新东家的公司经营风险,老板的人品,薪资水平,公司工作环境,公司高管层对空降兵的态度,下属工作能力及是否接受她的管理风格,离家远近,出差频率,应酬多寡,工作的稳定性等等。而继续呆在这里,顾林一觉得同样惶恐,以她的专业角度判断,再融资基本已经没戏,老板对于今后道路没有给出明确的方向和态度,但是以她对老板的了解,老板绝对不会在这么大一笔投资上轻易的壮士断腕,或者说不到最后的绝路上,老板一定会将公司继续撑下去,而撑下去意味着,很可能在未来的一年或更长的时间,所有的员工都没有一分钱薪水可以领。她盘算了一下,身上背负的那么高的房贷车贷家庭开销两个小孩的教育费用全部落到老公一个人身上,他们这个小家庭大概还能维持八九个月的正常运转,而八九个月后这些开销又将怎么办呢。
顾林一打开手机上的几个求职app,搜索融资总监岗位的招聘,粗略的看了一下,发现招聘条件中基本都有这么一条:要求年龄在35岁以下。个别招聘条件特别苛刻的岗位,写着要求应聘者年龄在35岁以下,条件特别优秀的,可以适当放宽年龄要求。顾林一翻了一个又一个求职app,发现“年龄35岁以下”这个条件几乎成了所有岗位的必要条件之一,顾林一不由得有点一愣,像她这样36、37岁的人,似乎连应聘的资格都没有了。那职场上那些过了35岁的人怎么办?那些过了35岁的人又都干嘛去了呢?顾林一觉得简直不能理解,因为岁数,就这样没有商量的被这个商业社会不声不响的给抛弃了。她讶异的同时不免觉得有点胸闷,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开始有点害怕,要是公司一旦破产,那已经过了35岁的她怎么找工作?
想来想去,没有答案。先过了这个年再说吧,顾林一觉得现在想不出来答案来,不管是向左还是向右都有为难之处,根本没得好的选择,那么,年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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