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束沙枣花
父亲的鼾声（旧版）

在夜色变得浓重起来的时候，我细心地听着村庄的动静。

在戈壁的深处好像有人迷失了，绝望地呼喊着，那种声音时远时近，在耳际不可捉摸。当我按住跳动的心脏去用心倾听的时候，戈壁静得没能发出一点声响来，隐约中有火车从戈壁上穿过，隆隆的车声仿佛从一个未知的地域来，将要消失与苍茫的黑夜，有几次我发现影子在黑暗中站起来，朝外面走了，没在夜色里漆黑一片。

房梁上似乎有老鼠，窸窸窣窣地动弹了几下，大概从某一个缝隙当中窥到了我膨胀的瞳仁，声响渐渐地小下去了。

在这个戈壁的夜晚，我终不想承认那份死寂般的宁静，我希望夜光中有火色，有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有器皿相碰的声音。半响，我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父亲的呼吸浅浅地浮在我的耳边，他每一次呼吸都牵动我的神经，我本能地跟着那些呼吸，像是掩藏在房梁上的老鼠一样，睁着漆黑的眼睛观望着夜的变化。

父亲的呼吸是从一躺下就开始的，一闭上眼睛，这种劳累的叹息突然就从肺腑中吐露出来，像是清晨朝阳中的豆角，草丛当中的青蛇，那样从容地刺穿了一个夜。震得空气瑟瑟而抖。我想他累极了，为了我们的生活白天超忙到极度了，因此我想起他在暮色下的戈壁上远远地跟在一群羊的背后，羊不跟他讲话，我们也不跟他讲话。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风吹着发白的头发一个人静静的远眺。他没有告诉过我们他在那个时候想过什么，当他躺在床上我却被那一声声深入浅出的呼吸给惊住。

有时那一声出的气长了，长得我跟不上他的节奏几乎要闭了气。我顿想他这样突然背过气去，撒手人寰，从此安然地离开这个忙碌贫穷的世界。那种长催促的我心里发酸，我几乎忍不住翻动身子，想伸手拍拍他，说句话。父亲，我们聊聊。然而我的内心是没有话的，每当我产生这样的想法的时候，我突然就怕贫穷的日子落在我们的身上，从此我们告别学业，告别同学，像他那样不易地在这个世上挣扎。这些自私的想法呛住了我，久久的不能呼吸。夜的静显示了我的多虑，往往这个时候，他又换上吸的气了，那么长，几乎要将这个有限的空间的空气全部吸走。他太累了，于是就需要多吃饭，多呼吸空气，多干活。我也知道，这时间的空气是多得用不完的，并不是说他太累就需要很多的空气，我们都是一样的，是他的心太累了，是他的心在呐喊。

我借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光色，隐约看他的脸，那是一张崎岖而且塌陷了的脸，那个身躯仿佛一块大理石，睡在炕的中央那么的宁静。我睡在这个屋子当中那么的安然，那么的平静，风风雨雨都吹不进来，下不进来。温暖的气息在空气中奔跑，身子底下的炕热热的。

我想起他握着铁锨在地里干活，红亮的额头反射着阳光的色彩。没有人给他讲话，田野和空气都异常的宁静，他闷着头干很久，许久抬起头来，眼睛乜着，仿佛光太刺眼，或者觉得无望，撩起衣角在额前一挥，擦尽滚烫的汗水，长长地出着气望着远方。我总疑心这种忧虑要长久的多，曾经我们住在城市里，不用这么辛苦，城市搬走了。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地方，与繁华无关的低洼处是父亲在衬垫，因此我们不必穷的太厉害，不会没有学上。于是这种擦汗，已经是在擦一种苦涩的岁月和不堪的往事，当他低下头去。所有的工作就又来到生活里，他使出了多大的力气卖了多少命土地都知道。

那一年的光景似乎差到了极点，父亲尤为的愁闷，我们开心在即，他又扭了腰。痛的不能下地，而我们与父亲又隔阂，并不会因为他辛苦得异常，就了解他的艰辛。我总是渴望着离开或者生活突然发生转变，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来临。在午后，父亲还是出去了，依他的话可以不受气，我理解他也着实受气，在外面熬风雨，回来了全是一堆不孝儿女，看不到他的疾苦，熟视无睹，他拼了命的干活，图的什么，就要这样的结局？当他回来躺在床上使劲地喘气，从空气中大量的抽走那些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空气，歪仄在墙角叹息，我多少有些不安了。他的呼吸沉得能使人窒息，让岁月叹息。当他闭上眼睛，昏沉沉的鼾声如雷般响起来，如果那算不满的悲泣，那么生活给予了他多少艰辛呢？

我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父亲打拼出来的，我睡在他打拼出来的家业上，无比的宁静。那一台给白电视，那一个角柜，还有那一架铁炉子都是他出去打工，冒着汗水一点一滴赚来的，东西很好用，很多时候我没有想过是从一滴汗水，一滴血液中来的。

我暗暗地祷告，希望这个夜晚当中值班的神仙听到，他不能带父亲去。他的手粗糙，他打过我们，骂过我们，甚至在很急的情况下要跟我们断绝关系。但此刻我睡在他的身边，不让任何一个鬼魅掠去他的灵魂。在这个世间，我突然了解他的巨痛和艰辛，我只想睡在他的身边，挥手赶走打扰他睡眠的鬼怪和神仙。

他知道我嫌弃他的鼾声，于是鼾声断了几次，我想他在睡眠的时候也许一直在提醒自己不出声。当所有鼾声都消失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个夜晚的失衡，我翻了翻身，说：爸，睡了吗？

他说：没有，怕吵着你。

没过多久他的鼾声还是响起来了，他太累了，他的鼾声已成为我生活的某个部分，如果一味的是平静，我倒更加得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声音已经成为我进入梦乡的催眠，那种声音虽累，但厚实，深沉，我相信，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会立刻醒来。帮我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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