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苏晴那声带着沉重回音的关门声,像一块石头,“咚”地砸在陆云骁死水般的心湖里,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又迅速归于死寂。屋子里重新只剩下他,和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灰败气息。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带来的韭菜鸡蛋饺子的温热香气,但这味道此刻只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看都没看那个孤零零立在茶几一角的保温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毒药。
窗外的天色彻底沉了下去,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吞噬了最后一点铅灰。屋子里没开大灯,只有沙发旁一盏老旧的落地台灯,散发着昏黄、虚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他蜷缩的一角,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巨大而扭曲,像个被困住的、绝望的怪物。
怀里那本画册,成了他唯一的浮木。他像是溺水的人,死死抓着它,冰凉的皮质封面硌着他的肋骨,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真实的痛感。这痛,总好过心里那个巨大的、空荡荡的黑洞。
他需要更深的麻醉。
几乎是凭着本能,他挣扎着从沙发深处爬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向厨房。冰箱门打开的瞬间,惨白的光线刺得他眯了眯眼。里面空荡荡的,像他此刻的心。只有几瓶啤酒,孤零零地立在角落,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他一把将它们全捞了出来,冰凉的触感让他麻木的手指微微一颤。
回到客厅,他把自己重重摔回沙发,啤酒瓶磕在茶几边缘,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拧开一瓶,仰头就灌。冰凉的、带着强烈气泡感的液体冲进喉咙,一路烧灼下去,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出。但他不管,只是胡乱抹了一把脸,又灌下一大口。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暂时压住了心口那股翻腾的、名为“失去”的剧毒。
一瓶很快见底。空瓶子被他随手扔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他迫不及待地拧开第二瓶,目光却死死黏在怀中的画册上。酒精开始发挥作用,眼前的世界微微晃动起来,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这感觉…似乎还不错。至少,那蚀骨的痛,被暂时冲淡了。
借着酒劲,他终于有勇气,或者说,有了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去翻开那本承载着所有甜蜜和痛苦的潘多拉魔盒。
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掀开封面。
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两张歪歪扭扭的铅笔画。一张画着两个火柴人手拉手,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我(陆云骁)和栖栖,好朋友!”。另一张,画着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画得像个歪倒的扫把),旁边写着:“栖栖,哭鼻子大王!”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明显是后来添上去的字迹,清秀又带着点促狭:“陆云骁,大笨蛋!偷看我日记!——栖栖补刀”。陆云骁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小字,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苦涩又怀念的弧度。那时的栖栖,被他气哭了之后,总是鼓着腮帮子,像只小河豚,然后偷偷在他的画上“报仇”。
他继续翻。小学时的涂鸦多了起来。有课堂上偷偷画的老师夸张的眼镜,有课间操时画的隔壁班那个总爱揪女生辫子的讨厌鬼(被画成了猪头),更多的是放学路上看到的风景:老旧的砖墙、爬满藤蔓的电线杆、被风吹歪了的小树…每一张旁边,都有南栖或他写下的日期和稚气的批注:“今天和栖栖比赛爬墙,我赢了!”“云骁帮我赶走了‘猪头’,他是大英雄!”“栖栖画的云最好看!”
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成了寂静房间里唯一的背景音。酒精在他血管里奔流,带来一种虚假的暖意和麻木的勇气。他越翻越快,那些被尘封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巨大的情感洪流,汹涌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终于,他翻到了高中时期。
画面陡然变得精致、成熟,充满了情感的张力。那是南栖的笔触。一张张,全是夕阳。
有学校天台看到的,熔金般的晚霞烧透了半边天,映照着两个并肩而坐、被拉长的剪影。
有河堤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绚烂的云彩,水边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一起。
还有一张,是他趴在课桌上熟睡的侧脸,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温柔地勾勒着他的轮廓,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笔触细腻得不可思议。旁边是南栖娟秀的小字:“骁哥的睫毛好长啊,像小刷子。又熬夜做题了,笨蛋。希望你的梦里,有最美的夕阳。——栖栖偷画”
陆云骁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看着画中那个被夕阳眷顾的自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时的他,怎么就没发现,栖栖看向他的眼神里,藏着多少温柔和爱恋?那时的夕阳,怎么就那么理所当然地灿烂着?
他的手指带着酒后的失控,近乎粗暴地翻过几页,最后,猛地停住。
就是它了。
占据了整整两页的,一幅未完成的画作。
底色是浓烈到近乎悲壮的橘红与深紫,层层叠叠,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像是凝固的血液。那是暮色的极致。画的下方,用铅笔勾勒出两个并肩站立、仰望着天空的背影轮廓。线条已经打好,却只有其中一个背影(明显是女孩的)被细致地铺上了柔和的色彩,另一个(男孩的)却只有寥寥几笔,大片大片的留白,像是被生生挖去了一块。画纸的右下角,是南栖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一种未尽的遗憾和灼热的渴望:《暮色约定》。
这是他们高三那年,南栖构思了很久的大作。她说要画出他们心中最美的夕阳,作为他们即将奔赴未来的见证。他们约定好,等高考结束,要一起把它完成,然后一起去看阿尔勒的向日葵,在真正的、世界上最美的夕阳下,把画的名字签上。
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
陆云骁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大片刺眼的留白上,钉在那个只有轮廓、没有色彩、没有生命的“他”身上。那个空荡荡的轮廓,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一个巨大的黑洞,瞬间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都吸了进去。
“约定…约定…”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一股无法抑制的、混杂着滔天愤怒和刻骨绝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最后一道堤坝。
“南栖——!”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虚空,仿佛那里站着操控一切的、冷酷的命运之神。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带着哭腔,带着浓重的酒气,带着要把灵魂都呕出来的痛苦:“你说话不算话!我们说好的!说好要一起画完的!说好要一起去看阿尔勒的夕阳的!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该死的、没有颜色的世界里?!”
他像疯了一样,双手死死抓住那幅未完成的《暮色约定》,用力之大,指节泛白,薄薄的画纸在他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滚烫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溢出的啤酒沫,砸落在画纸上那个被涂上色彩的、属于南栖的背影上。泪水迅速晕开,将那抹柔和的色彩洇湿、模糊,像一颗破碎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偏偏是你?!栖栖…我的栖栖…”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地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画纸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回荡在空寂的房间里,绝望而凄凉。那声音,像受伤野兽最后的哀鸣。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将整个城市彻底吞没。屋子里,只有昏黄的台灯,映照着沙发上那个蜷缩颤抖的身影,和他怀中那本被泪水浸染、被绝望紧紧攥着的旧画册。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酒精味、泪水的咸涩味,和一种名为“心死”的腐朽气息。那本摊开的画册,《暮色约定》上晕开的泪痕,像一片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凝固在灰烬般的世界里。
陆云骁的意识,在酒精和巨大悲痛的反复撕扯下,终于滑向了黑暗的边缘。他抱着画册,如同抱着唯一的救赎与遗骸,身体软软地歪倒在沙发上,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在彻底陷入昏睡的前一秒,他似乎感觉到怀中的画册,那被泪水打湿的地方,仿佛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是错觉吗?
他不知道。黑暗彻底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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