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沉云
第2章 骤雨（旧版）

“你们有什么事？晚自习还没结束，要见孩子的话先联系辅导员，然后在门口等。”

不远处，一位头顶略白的师傅从门卫室走出，伸手将几名家长模样的人拦下。

“我们刚接到这所学校里一位老师的报警电话。”我没有停下步伐，直接绕过眼前聚着的几人，从衣兜里摸出证件亮了下，“姜月老师。”

他顿了顿，面有怔忪地打量着我们几人的衣着，随即伸手揿下电动门的按钮。

“出事了？”师傅伸了伸脖子，探询着问。

“还没确认具体情况……”郑海正欲再说，我抬手打断了他，示意他们向里走。

成筑大学的校内建筑规划严整，草木葳蕤，入门便见一棵遒劲挺拔的百年雪松矗立眼前，清冷的月色下透过蓊郁的枝叶在地上洒下点点辉光。其东西两侧各有四栋宽广的教学楼，通过连廊联通一体。一座古朴雄浑的图书馆作为成筑大学的标志物，坐落于东西两线交汇处，正是灯火通明，傍晚时分忽降的暴雨并未使其身姿暗淡半分。

按电话里的描述，我们需要前往校园西北角的报告厅。成大一直秉承着周日至周四晚自习的休息制度。时值八点半，正是自习时间，路经的每间教室都亮着灯，刷刷的纸笔摩擦声和低沉的背诵声从中传出。

穿过西侧教学楼，再沿着北操场外围走一段，亮着灯火的报告厅很快出现在我们眼前，敞开的大门里倾泻出刺眼的白炽光。我扶了扶被细雨濡湿的帽檐，阔步走进去。厅内密密匝匝聚集了数百名学生，或坐或站，皆是疑惑焦躁的神色。四五个教职工模样的人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恓惶不安地站在厅前方的舞台上。

“您好，刚才是我报的案，我叫姜月。”其中一位女老师似乎等我很久，两三步走过来，做出伸手要握的动作。

“你好，我姓卫，刚才是我接警。”我礼貌性地轻轻捏了下，手掌瞬间涔湿，掌心传来阵阵轻微的颤抖。我细看了她一眼，见她长发及肩，凤眼淡眉，金丝圆框镜，面容温润，眼眸里却布满惊惧的神色。

“今晚这里在办活动？”郑海走过来问，同时扭头环顾厅内。

“按院里安排，今晚这里开一场讲座，在七点半开始。”姜老师答道。

“是和市一院联合办的？”他盯着台上的红色横幅。

“是的，每学期一次的健康安全讲座。”

“那几个，都是宣讲人？”我冲台上聚成一团的几人扬了扬下巴。

“对，代表市一院来宣讲的医生。”

“嗯。”我直入正题，“大约何时发现死者的？”

“八点左右。”她怔怔地说，“大概是八点十分。”

这种情况下能知道模糊时间已属难得，我从兜里掏出笔记本，又问：“死者姓名？”

“冯泽安。”她的声音愈发微弱。

“是你班上的学生吗？”

“嗯。”她点点头，轻声应允。

“他的家长呢，通知了吧？”

“在来的路上，应该也快到了。”

“嗯，现场不是这里吧。”我环顾四周，她刚微微放松的身姿倏地再度绷紧。

“在后门，和报告厅连接的仓库，院长和教务办主任在那守着没让学生靠近。”她折身和另一名老师耳语几句，便向厅后门伸出手，引我们向仓库走去。

我踏上台阶，穿过一排排学生，不觉用余光扫了一眼身侧的观众席，见席间大片困惑的眼神里竟掺杂了些许兴奋和漠不关己的神色。也许对他们来说，这只是贻误了晚自习时间的一则小插曲，我忖想着。

推开后门，便看见右侧倚着报告厅后墙建起的仓库，墙壁已爬上大片青苔，似乎疏于清理，双开库门的把手上缠着粗重的铁链，链尾挂着一把黢黑挂锁。门边已有两人在等候，其中一位身形板正的中年男人看见我们，旋即抬手致意：“我是文学院院长，侯青。”

我伸手同他握了握：“区刑警大队，卫若东。”

“卫警官，我记得的，你来过我们学校，”他顿了顿，“去年，给学生们做过一次防诈骗宣讲，对吧。”

他正欲再寒暄，我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指了指仓库把手上挂着的铁锁。“门一直没有打开过吗？”

“是的，教务办刚把钥匙送过来，等着你们到了再开门。”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算开锁。

我瞥一眼他手中的钥匙，又问：“仓库门的钥匙，学校有几把？”

他一愣，动作停下来：“只有一把，由院里管教务的杨秀珂主任保管着。”须臾，又说：“这个仓库，很久没开过了。”

“确定这把钥匙最近没有人用过吗？”我微微眯起眼睛。

“是的，刚才我问过杨主任，钥匙一直在她那保管着，如果使用，必须登记。”他笃定地说，身侧面貌约五十余岁的女人忙不迭地点头。

闻言，我和陈志交换了下眼神，他的脸色隐约有些难看。

闪烁着银光的铁链沉闷地砸在地上，两扇厚重的铁门缓缓开启，铰链处发出的异响格外刺耳，夜气中隐约有剥落的铁锈味。我站在门边，掏出手电筒，对着仓库内探照。

仓库面积不大，但挑高并不低，约有五米左右。尘灰弥散，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角落有些浮土，其余地上算是干净，应是不久前刚被打扫过。我持着手电自脚下向前扫过去，借着清冷的月光，可清晰的看见几米开外的仓库中央趴卧着的一具躯体，我踅摸出手套，避开脚印向前几步，蹲下去定睛细看。

我小心地偏过他的脸，内心恻然一动，不由想起大半个月前那起事件。

眼前是个高壮男孩，头侧向一边，略显成熟的面庞透露出其已成年的身份。和成大校风并不相称的染过色的碎发已被鲜血染红大半，双目微睁，眼神涣散，双手作握拳状，左腿平铺在地，右腿蜷曲着，头顶的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难以辨清，流经面部的血液早已干涸。

我站起身来，回身看了一眼，侯院长和他身边的中年女子早已转过身去，似乎不忍直视这怵目的场景。陈志和技术科的梁海平正在仓库门口布置警戒线，只有姜老师一脸失魂落寞地虚视着我的方向，眼神空洞无力。

“颅骨严重多发性骨折、开放性脑损伤。”我翻开笔记本记录，随即抬起胳膊朝梁海平示意。

他心领神会地戴上手套走过来，伸出手指扒开男孩的眼睑观察一番，并在其面颊处按压了几秒。

“死亡时间大约为六点到八点之间，准确时间需要等解剖结果。”他思忖道。

侯院长站在门口，低声说：“本校的本地生较多，但走读的学生很少。姜老师报案的时候，除开在报告厅听讲座的本院的五个班级，其余的学生都在教室内上晚自习，当时我也及时给各辅导员和门卫下了通知，确保所有学生不可随意离校。”

梁海平正端着相机拍摄现场照片，蓦地看向他，问道：“侯院长，您第一个发现的？”

“不不，是姜老师打电话通知我的。”他伸手朝身后招。

姜老师拖着步子向前几步，颤着声说：“七点半，讲座开始以后，我一直在报告厅后方坐着，发现班里一个学生没到，便出去找，没有找到人，回来的时候透过仓库的窗户向里望了一眼，光线昏暗，感觉模糊中有些异样，就贴着窗户仔细看，就看到……。”她回忆起不久前的场景，神色又畏葸起来，双臂紧紧交叉抱着。

“当时只有你一个人离开报告厅吗，有没有人和你同行？”我看向她，大概是紧张的缘故，她的呼吸似乎都急促起来。

她摇了摇头。“我让班长在报告厅维持纪律，自己回班找的。”

我应了一声，迈步走到窗边，眼下是一扇无法开启的密闭窗，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我转过头，朝窗户指了指：“当时你站在窗外，还看见了什么人吗？”

她思考几秒，说：“光线不是很好，仓库外面没有人，里面就更不会有人了。”她指了指刚被取下的门锁。

话音刚落，尖锐的刹车声忽地响起，低沉的气氛被瞬间打破。杂沓的脚步声从门外传过来，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无比清晰。一对中年男女出现在门口，男人愣怔了几秒，沉默地环视了我们一眼，问：“是我儿子？”还未有人作答，女人兀自迈过警戒线，趔趄着向前挪着步子，她的右手捂着嘴，左手不住地在空气里抓挠着什么。陈志正欲上前阻拦，女人霎时跌坐在地，全身筛糠似的抖，喉咙里隐约泛出悲恸的哽咽声。须臾，仓库里回荡着锥心刺骨的哭嚎，窗外如墨的夜幕此刻仿佛要被撕扯开来。

入警察这行多年来，我已见过太多此类场面，生死契阔，天人永隔，经历过现场的人，无论是我们还是旁观者都很难不被触动，这也是为何从三年前局里刚把陈志分配到我们队起，我每次出警都坚持要带上他。年轻警员，见得更多，方能更理性地看待问题。

待到女人少许平复，她忽然冲向姜老师，男人也仿若回过神来，跨步站到女人身边。

“你是辅导员，怎么就看不住他！”女人声音尖唳，“你把儿子还给我，你还给我……”女人的身子再次瘫软下来。

“作为我孩子的老师，你必须负责！”男人怒颜厉色道。

陈志立刻上前阻拦，侯院长走过去示意姜老师退后，姜老师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坚定地摇了摇头，对陈志说了些什么，便主动退到了警戒线外。片刻后，侯院长带着冯泽安的父母走远了一段距离。我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只听得不远处间或传来指责和呜咽声。

大约十分钟后，侯院长走进来，“家长的情绪很激动，我请办公室的人过来接他们先去休息，以免干扰你们执行公务。”

中年丧子的极度悲恸，几乎所有人都可以共情。听闻这番话，我内心隐隐有些不适，却又深知他处理得妥当，便沉默着点了点头。

“侯院长，学校里是有监控室的吧？”虽然距离千禧年过去才仅仅四年的时间，但成筑大学作为湖川市的顶级学府，率先在校内安装监控一事早已被很多人所风闻。

“是的，上半年刚安装完成，”侯院长语气里透着得意之色，但又迅速沉下去，“不过我校作为市里第一批试点校，安装的摄像头不是很多，全覆盖可能有困难。”

“现在能带我们去监控室看一下吗？”

他转过头，向身侧看了眼。“当然，请杨主任带你们过去吧，我先去和家长沟通下，很快过去。”

门边沉默良久的中年女人一迭声应允，朝门外做了个引导的手势，我嘱咐梁海平留下看守现场，便和几人一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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