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村小学
刘老师来到学校（旧版）

校长请老师的故事要从那天早晨说起。早上起来天还没大亮，有一只老鸹落在我家的梧桐树上，舒展着黑乎乎的羽毛站在树梢，黑色的嘴尖朝着东方，看起来有点骄傲，就好像是要给别人带来好运气而不是厄运一样。我的爷爷是一个十分勤快人，不爱睡懒觉，他喜欢早起，除非是寒冷冬天的长夜里面，他披着绿色的大衣打了一整夜更，提着手电围绕着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又困又累坚持到天亮回到家以后，才会在清晨我起床以后呼呼大睡。他的呼噜声好像夏日的雷雨天里面的滚雷，连绵不绝，响彻整个院子，听说下苦的人呼噜声大。他早起绝对不会闲着，先是收拾我们家的院子，打扫猪牛圈，拿起黄色的扫帚清扫一阵大门前的泥巴路，最后将那根好像被拔毛的鸡屁股一样的扫把，放回到我们家的大门底下。等他忙完这些后，通常都会来到床边逗我起床，有时候给我好吃的，比如昨天烤好的地瓜，有时候掀我身上的棉被，然后捂着嘴巴说我放了一夜的屁，反正我没办法好好睡觉，总要起床才是。今天我也一大早被他激动地叫起来，爷爷说，快起来看，老鸹在梧桐树上学鸡叫呢？

谁家的老鸹学鸡叫呀？我忍不住问。

咱家的呀，快点起来，我领你看看去，嘿嘿。爷爷告诉我，我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是不是又在糊弄我！

但对老鸹学鸡叫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我既好奇又担心，老人都说老鸹是大平原上十分聪明的鸟，能预见一些灾祸，人们对此深信不疑，如果一只笨鸟，就好像我家土院子里面的鸡，除了吃就是慵懒散步，鸡眼只能看院子大小的地方，这样的笨鸟，能预见什么灾祸呢？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我小小的担心。于是我赶紧穿好衣服跳下床，脸都不洗便从屋子里面跑到庭院，我家的庭院是规规矩矩的长方形。有的人家是正方形，有的是长方形，不过都方方正正的。院子坐北朝南，北门是北屋，南面是对面邻居的墙，墙下就是梧桐树，西侧是两间房子，东侧是饭屋和猪圈，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结构。毕竟农村建设房子都是请了同样一个工程队，使用了相同的工艺。我还没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光着脚丫站在门外，出门就看到父亲拿着脱了皮的白色的杨木棍子站在北屋的门口。光溜溜的棍子好像是一把剑，闪着冷到零下十五度的寒光，他发现脸色不好！

我睁开眼睛看了看爷爷，问他刚刚那个学鸡叫的老鸹哪里去了？

爷爷笑着说说，看你，不早起来，慢吞吞的好像泥巴墙上面的小蜗牛，人家老鸹都飞走了，你还没到地方呢。我看了看梧桐树，上面除了如同巴掌的树叶在冷冷的晨风中颤抖，什么都没有。哼，爷爷肯定又在捉弄我。我要跑回自己温暖的被窝里面继续睡觉。谁叫我我都不起来，因为昨天晚上，我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在被窝里面打开了昨天要饭的叔叔送给我的包，从里面取出了电脑，我被这个能发光能吐字的神奇的东西吸引，玩到很晚困极了才睡觉。我正要转身回屋子里，父亲便喊住了我。

站那里！父亲喊我。父亲很少凶我，但是凶起来就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少不了挨揍。我看到他手里的棍子就能猜测到这个东西打在身上会有多么的疼，听到他的喊声，我吓得不敢动弹。难道这次他会揍我？我的心里惶恐不安，暗暗思忖，是自己最近做了什么事情惹到他了。

说，怎么回事？父亲将那个黑色的包放在我的面前，你从哪里弄来的，里面装着什么？

在我们家我每次犯了错误都别想扯谎。上次我去坝北偷桑葚，别人到我父亲那告状，晚上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父亲拿了一根筷子冷冷地问我，今天你去哪里了？我的眼神飘忽不定，心想这么快就知道了啊！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回答说，我在家里看家啊！父亲让我将手伸出来，我刚刚伸出去，他看见我手上的红印子，那是偷吃桑葚留下的深紫色的汁水，要打上肥皂反复搓洗好几天才能去掉，这次因为时间紧急，来不及处理所以留在我的手上。看着确凿无疑的证据，他拿起一根筷子，啪啪啪就是三下敲击在我的手面上，疼得我跳起来嗷嗷叫，然后蹲下捏住自己的手，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我不是伤心而是疼痛，是出于本能疼得掉了眼泪，这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可以减缓疼痛。奶奶看了赶紧去父亲手里夺筷子，爷爷也不大乐意，责备父亲说，下手忒重了，孩子的手又不是那鼓面，哪里经得起这样敲打！我也哭着说，你就打死我吧！我没偷是他们偷了给我吃的！有爷爷奶奶撑腰，我尽力去狡辩。父亲严厉对我说，小兔崽子，人家都找家里来了，还敢狡辩，再干偷偷摸摸的事我揍死你！然后减缓了语气对着爷爷说，不能惯着他这种偷偷摸摸的习惯。

行了，爷爷护着我，对着父亲说，你也不是没偷过，哪个孩子不嘴馋。

父亲说他那个时候爷爷揍他更狠，扁担都快打断了，屁股都快开花了，这次他揍我算是轻的。

那种钻心的疼痛减缓后，我一边啜泣，一边吃饭。父亲让我把嘴闭上，我顶嘴说，嘴巴闭上怎么吃饭呀！父亲过来又要打我，奶奶拦住父亲让我快跑，我吓得饭都没敢多吃，放下筷子跑了出去。母亲吃完饭找我回来，跟我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随随便便扯谎，更不能随便拿人家东西。我伸出手上被父亲打的好像是紫色画笔画上去的深深的印子给母亲看，妈，你看，我真没随便。

基于这个教训，我赶紧将那个要饭的怎么把东西送给我，我又是怎么拒绝，怎么出于礼貌不得已收下这件礼物的这一系列过程讲了一遍。

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黑色的电脑包，就好像里面装的是炸弹。包里面是一个银色盒子形状的东西，这是什么玩意？父亲眼里有庄稼，有土地，有天空，有白云，可还没有电脑。

这是电脑！爷爷惊叹道！这玩意我知道，人家美国人科技发达，用不着下地打药，打开电脑，按一按上面的按钮，天上就有飞机过来打农药！哎呀，美国人的日子过得多么滋润，就是靠电脑呀。

奶奶说，这么好东西，咱自己留下吧。

我说，这本来就是人家送给我的。说完一把拿在手里，其实，我对这个玩意一直都十分好奇，还没玩够呢。

父亲说，这个东西太贵重了，咱们不应该收。

大家议论起来。

在经过了一番争论后，父亲决定，将电脑送到村主任那里去。村主任在他们那个年代是读书最多的，已经完成了小学的全部课程。离开学校以后，村主任也不忘记学习，这些年通过自学基本上完成了中学课程，甚至连大学的课程也有所涉猎，会几个英语单词，比如computer。

村主任是一个矮个头，一米五多点，这在大平原上的正常的男人里面属于垫底的，再往下数就是残疾人。他没事便在村子里转悠，他很重视教育，有时候也会讲两句话，那个，老少爷们儿们啊，嗯嗯（嗓子里有痰），老少爷们！教育是什么，教育是天，教育是地，有了教育，有了好教育，咱就不穷了，生活就有希望了，家里有孩子的，多督促孩子学习，你们别不相信，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多让孩子念书，少让孩子去地里干活，你让也去地里面干活，也干不了一个时辰呀，学习呀，嗯嗯（好像嗓子有痰），才有出息。

听说村主任家以前是地主，家里有土地有钱财，新中国成立前在别人眼里老风光了，建国后划为地主分子，就人人喊打，在别人眼里落魄成了土鸡，再后来家里就穷了。村主任小时候作文写得很好，但是上完了小学，老师对他说，在老师眼里你是一个学习的材料呀，但是你别人眼里，你头上戴着地主的大帽子，手上沾着被剥削老百姓的血汗，没人敢推荐你去念书呀。村主任也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只好退学，回家种地。虽然后来县里给他摘了帽子，但那个时候，村长已经过了学习的好时候，打铁看火色，种田抢季节，到了收的时候才给播种的机会，再好的谷子都长不起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在别人看来，村主任是为村里办事，但是在他眼里，是为了弥补内心的缺欠。村主任在村子办了一个小学，我们村子叫泥巴村，所以取名叫泥巴村小学，连同校长老师学生在内，一共不到十个人，其实也没有合适的老师，谁愿意来这里教书呢？又苦又穷！学校只教两门课，语文和数学，村主任兼任语文和数学老师还有校长。

当天父亲提着电脑包，我跟屁虫一样跟在他的后面慢慢悠悠走着，心里想着，叫你打我，我就要慢慢走！父亲停下等我，我也停下，他喊我赶紧走，我就跑了起来，将他甩在后面！哼！我才不听你的。就这样父亲十分困难带着我，将电脑送到了村主任那里，说是一个要饭的送给我家的孩子的，要还回去。

村主任毕竟见多识广，他打开包看了看，就惊叫道，这是电脑呀！我在报纸上见过，在大会现场的电视上见过！走走，赶紧去追，那要饭的应该走不远。

二狗！村长叫了一声，一条又黑又细的细狗，听到了村主任的呼喊，伸着舌头从屋子里面钻出来。这条狗夏天能抓鱼，冬天能赶兔子，叫声响亮，身姿矫健，是村长的得力助狗。

村主任让二狗舔了舔电脑，闻了闻包，骑上自己五六迈速度自行车，载着我，牵着狗便出去追赶。狗的鼻子比人的鼻子灵一千倍甚至一万倍，闻着味便追了出去。

村主任！慢点！你这是赶着投胎吗？父亲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我捂住嘴笑了，让村主任骑得再快一点。

父亲被远远甩在后面，越来越远，他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我看他停了下来，放弃了追赶，转身回去了！

村长从早晨追到中午，一直往北，我说，村长大人，我们都要追到寒冷的北极了，还要追吗？村主任说，孩子，你不懂呀，人才难得，咱们村里要是有了一个秀才，就会有一千个秀才，到那个时候，咱们村里就不穷了。村主任和那条狗还是兴致勃勃，使劲往前跑着，我在车后座上屁股生疼，我看了看家的方向，真想回去。太阳一点点落下山去，一片黑色的天空逐渐压了过来，风开始变得冷了，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可是我们还没看见那个讨饭人的踪迹。细狗在土路上闻着，几乎将鼻子埋进白色的沙土里，可已经没有任何线索了，它垂头丧气坐在地上，眼睛里满是委屈。村主任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我摸了摸他后背上的衣服，对他说，村主任，你的衣服都湿了，我奶奶说受了风容易着凉，我们赶紧回去吧。村主任用袖子擦一擦头顶上的汗珠，笑着对我说，孩子你还小，这个有些事情不太懂，一个国家少了一个人才会晚发展几十年，一个社会少了一个人才会晚进步上百年，自古以来都是人才难得！我们再找一会！于是我们继续寻找，天越来越黑，最后的一点微弱的光亮也消失了，风越来越紧，狗都开始打哆嗦了。我多么希望这个时候的自己能有千里眼，顺风耳，这样一下子就可以将那位叔叔找到，我想不仅仅是我，村长也着急得不行，他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可是没有，我感到村长又一点失落，谁不想自己希望的事情成为现实呢，可现实的残酷在于，不会按照任何人的意志运行。天真的晚了。

村主任打开自己的手电筒，朝着四周扫描，广阔的田野里面，看不见一个人影，这人能去哪呢？我们继续搜索了一阵子，夜里冷，村主任说先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村主任仔细看了看，不远处有一个窝棚，那是看瓜人留下的。看到窝棚，我心里暖和了一点，心想可以进去躲避一下，哪怕在里面睡一觉，看着夜空的星星，也十分美妙呀，多么浪漫的想法。我们这里夏天种西瓜，因为光照充足，西瓜长得又大又圆，又沙又甜，为了防止别人偷瓜，西瓜熟了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安排人在瓜棚里面看西瓜。我们领着狗朝着窝棚的方向闻过去，突然大叫起来，不懂狗的人眼里，这是狗着发现了危险，懂狗的人眼里，这是发现目标，它不是在恐惧，而是在高兴。我们在田野尽头的一个被玉米秸秆围起来的窝棚里面，找到了那个流浪汉。他在里面磨嘴皮到了深夜，最后带着流浪汉回来了。那个时候，我困急眼了，进了窝棚就睡着了，都不知道怎么回来的。

平原上面的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一个娃娃就变成了男子汉，一眨眼我也马上到了上学的年纪，母亲为了不让我输在起跑线上，还差一年的时候，就准备送我上学。可我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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