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初冬。
北域接壤万里冰川的北斗国,尤其的冷。比之南下诸国,何止冷了三四倍。
天荒县,双水镇。
天蒙蒙亮,浑浊的天色刚涂了层光亮,蛋黄般的冬日,已经在伸展肢体,蹦向天上去。
往日,此时、此刻。
各家开门做生意的商户,门口早已飘荡着烟火气,袅袅萦绕。
街道上也是车水马龙,一阵又一阵吆喝声,亦是连绵不绝,此起彼伏。
可是,今日,街道上,冷冷清清。
冷。太冷。
冷得空气都似乎结了一层冰。
原本准点报时的公鸡,罢工窝在草堆深处,任凭淘气的孩子用竹竿惊吓,也无动于衷。
可这只是初冬。
更有漫长的深冬。
最严酷的冬天现在还没有到来。
在寂静的街角,霍地孤零零传出“......香喷喷的烧饼丶白嫩嫩的馒头......”
身穿粗麻的粗糙汉子,肩担货箱。不停敲响着一户又一户大门,边敲边吆喝着。
可能是那件粗麻衣衫,不足以抵御无处不在的寒意,货郎披了件竹草编织的蓑衣。
寒风迫人,蓑衣不断在抖动,哧哧作响。
也唯有这粗糙汉才愿意在这不见下雪的天里接下替人卖货的行当。
好一会儿,原先敲过的一户大门,吱呀一声,从中一老妇探出脑袋,提着竹筐,打着哈欠有气无力地道:“烧饼,馒头,各拿三个。”
货郎面露喜色,朗声道:“好咧!”
货郎放下担子,搓了一会儿双手,打开货箱。
霎时,热气腾腾,一股香气弥漫。
“刚出笼的货,可热乎了。一共六枚铜币。”
货郎笑吟吟地道。
老妇接过烧饼、馒头将其放在竹筐,早已将攥在手中的铜币,递过去。
就在这接钱的间隙,一道黑影,刹那间不知从哪里窜出,如一道旋风,向货箱奔去。
黑影双手齐动,一手拿了一块烧饼,一手摸了一块馒头,向街角跑开。
货郎一怔,在寒风中凌乱。
“又是这小贼!”
货郎只是叹息。
然后默默收起货箱,不断吆喝。
“……烧饼……香喷喷的……烧饼……”
————
男孩吃完最后一点点烧饼,逐一舔了舔十根手指,有点意犹未尽地用舌头在嘴角周围饶了饶。
男孩不过十一岁的年龄,本是欢快欣悦的天真时期。但消瘦的小脸,毫无笑意,板着硬邦邦的脸,可以说是阴郁。而且有些苍白。
身上也是没有多少血肉,虽然不是皮包骨,但也异常羸弱,像是身患绝症,稍不注意,就会被风刮死。
男孩摸了摸怀中一整块丶还尚有余温的馒头,警惕地向四处张望。
男孩胸口处,内外两层衣物皆破了一口大洞,明显不足以抵御寒意,更难以遮挡紧贴在胸口的大馒头了。
男孩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馒头是他的救命粮草。
冬日,天气很冷。
野狗更狠。
人更加凶恶。
男孩迈着竹笋般纤细的双腿,赤脚踩在坚硬的地面,虽然双脚已然胀得发紫,但不以为意。
男孩向东街跑去。
街道上很是冷清,男孩的身影很是孤单。
东街上,疾奔的男孩,稍稍缓了些,最后越跑越慢,待到快停下时,已经走到街角的深巷了。
老乞丐,就在这里了。
东街的老乞丐,对男孩很是要好,虽说他自己活得不如意。
男孩与老乞丐。
就像两个朋友,一个大朋友,一个小朋友。
话说当年,老乞丐在东街乞讨。男孩在北街偷窃。
原本是没什么交集的,但那时北街藏了杀人犯,各家门户关的很是紧密,站岗的比平常多了百十号多。
迫不得已,男孩只能去西街摸些吃的来偷。
当时西街的扒手认为,男孩占了地盘,坏了规矩,非要留下三指,以示惩戒。
当时逃到东街时,就是老乞丐暗中相助。
男孩对老乞丐可是毫无敬意,甚至是鄙视。
男孩觉得,虽说老乞丐半身不遂,但却识得大把的学问。
哪一个有学问的,不是大官?就算当不了大官,也可以当个教书先生,教人识字,或者当个说书人,再不济替人表字写信也是好的。
为什么要乞讨呢?男孩想。
男孩从不去乞讨。
也从来不吃老乞丐的东西,认为那是不干净的。
但男孩又不觉得从地面捡来的馒头,别人吃剩不要的米饭,从野狗嘴里夺来的野兔是肮脏的。
男孩从小就有这样的信念。
不管,这种想法是好的,还是坏的。
老乞丐原本生在绵绣人家,祖先听闻曾位列三公,但传到老人一代,家资被他挥霍一空。但祖先的威名在,过得还是自在。
不过,听说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牵连甚广,连百年前的旧案都被翻出来,影响巨大。
最后老乞丐被关了十二年,出来后,又被人打得半身不遂。
这些事,都是老乞丐亲口说出来的。
那时,老乞丐很是平淡,似乎在讲别人的事,微不足道。
巷子深处,阳光很是暗淡,但暖和些。
老乞丐侧卧在地面,脸朝墙蜷缩着。
半张四处开裂的席子,覆盖在他如婴儿般蜷缩的身体。
尽管老人弓着身子,但仍然遮不住头跟双脚。或许这称不上席子,倒像是渔夫抓鱼用的渔网,根本哄不住热气。
男孩在一旁站着看了好一会儿,踢了踢老乞丐道:“喂!老头,醒醒!”
这一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但老乞丐毫无动静,宛如泥塑。
男孩心中一沉,用手将老人一翻,老乞丐身体很是僵硬。
好不容易将老乞丐翻转,却发现老人已然闭眼,像死狗般冻死了。
老乞丐终归是没熬过这个冬季。
男孩明明记得五天前,老乞丐还在抱怨: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来得格外的凶。”
人间生死无常,男孩不以为意,因为早已习以为常,对于这些麻木如无情。
男孩只是惋惜。
又似乎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男孩叹息一声,将老乞丐,用那半张草席卷起,拖到了一处坟堆。
男孩毕竟不过四五岁,力量有限,就是拖也是费力。
这也是在地面结了一层薄冰的情况下。
拖到半路,地面上开始划了血水,跟着男孩不断沿伸。
艰难到了坟堆,老乞丐的后背早已是血淋淋,隐约可以看见肩胛骨脱落。
男孩眼色漠然,不去看老乞丐,望向天边道:“老头,不好意思,如果不把你早点埋起来,那群野狗,可能会将你分食。我亲眼见过,那几个畜生将一个女孩活生生吃掉,当时我就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
说到最后,男孩呜咽了一声,但脸色却是没有多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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