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冬天
第四章 奶奶（旧版）

奶奶有三个女儿，小五有三个姑姑。大姑和二姑年龄间隔有十岁，二姑和小姑姑年龄间隔有十五岁，大姑的女儿跟小姑姑同岁。小五和姑姑们长得太像，儿时的她跟姑姑们站在一起，别人都会说：小五，你看看她们你就知道你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想知道你老了是什么样子吗，就看看你奶奶吧。事实证实真的是这样，小五的模样像极了奶奶，尤其是深深的双眼皮和厚厚的眼角，还有自带卷儿的头发。小五的小姑娘也有着一样的眼睛和头发。

奶奶90岁了。精神矍铄，独自住在离三叔叔不远的地方。自爷爷走了以后，奶奶就搬来了这里，这是奶奶从出生以来的第四个家吧：年幼时的曾祖家；结婚后村南头供销社巷子里跟二奶奶共享的小院儿；村北头盖起的种了七棵白杨的大院；小城里三叔叔家的二层小楼，也就是现在的家，这一住也有20年了。除了照顾着自己的一日三餐，奶奶还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她也有自己的朋友。春天，90岁的奶奶和83岁，87岁的朋友们穿着厚厚的衣服，像不用上学不用去辅导班的孩子一样坐在巷子口的大石头上吹风。北方的春风在晴暖的日子里就像婴儿的小手抚摸着人们的脸庞，柔软也有清香，在阴冷的时候那风就像怒吼的老母猪声嘶力竭，粗旷让人讨厌。奶奶不管那风是温柔还是粗旷，日日去吹。

奶奶也跟朋友们聊天儿：早饭吃了什么，午饭打算吃什么；今天腿脚比前一阵子好，头越更晕了；夜里三点就醒来了再也没睡着，但聊得更多的是昨天哪个孩子来过了，带来了什么好吃的或是新衣裳；这双鞋是哪个儿媳妇儿给买来的舒服得好像踩在棉花上；下个假期哪个孙子孙女会回家看她，孙子在哪个大城市工作孙女在哪里买了房，孩子们的一切都好得不像话，全部都是在用炫耀的口吻讲话。事实上，奶奶从未去往孙子工作的大城市看看，也不知道孙女家买的房是南向还是北向，而孙子孙女每每提起带奶奶外出看看时，奶奶总是把手一摆然后说：哎，奶奶哪里都不想去，走不动啦……有时，小五看着奶奶想：现在的自己分明有几分90岁奶奶的模样，从幼儿园走回家的路上，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妈妈们谈论着一模一样的早饭吃了什么，午饭吃什么的话题，只是她们的年纪还没到奶奶的一半，这样的生活时常让小五感到恐慌，但好像又很无助，没有改变的力量。

奶奶坐在巷子口，聊着天吹着风，眼睛却不时地看像大路那一方，应该是盼着吧。有时再美好的日子里也盼不到哪怕只一个想念的声音，各家都有各家忙不完的这样那样。可奶奶并不显得很感伤，回家吃饭睡觉，睡醒继续和朋友们坐在巷子口的大石头上一边聊天显摆一边不时看像大路远方。

奶奶是小五见过的最刚毅果敢精明强干的女性。小五妈妈曾不止一次讲过奶奶的故事。奶奶生在30年代，家里却只有姐弟两人。旧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错误并没有发生在奶奶身上，她每日和弟弟在自己院子里的小私塾里读书写字，先生是曾祖父请到家里的。在院子里玩耍时，来来往往的是在曾祖父家干活的长工短工。奶奶自小精明，曾主父曾交代奶奶监督长工短工做活。一次奶奶讲起了她儿时的事情，讲到曾主父家的粮仓里装满了新粮，家里的短工不时会偷偷装几斗带走，曾主父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一直发生，于是喊十岁的奶奶监督。十岁的小五还在傻傻地跟着一群孩子疯跑，可十岁的奶奶却毫不费力地为父亲交给自己的工作想出了办法：她找曾祖母要到了属于自己的金戒指，不是一个，而是一针线盒，奶奶选几个精致有花纹的戴上，左右手一样，蹦蹦跳跳来到粮仓，伸出两只小手，轻轻地轻轻地在粮食上印满自己的手印。戴着戒指的小手印，这是不管长工短工，亦或是长工短工的孩子们都不会有的。于是每天家里长工短工上工前，十岁的奶奶就已经在家里所有粮仓留下了自己的手印，待到傍晚短工收工回家前，奶奶再一一检查自己的小手印是否还安静地躺在粮仓的粮食上，手印还在，粮食便在。小五每每听到这样的故事，一边惊叹于十岁奶奶的精明，一边感叹着旧时岁月的艰难。

如今90岁的奶奶，依然记得家里四代人的农历生日，每每哪家有过生日的，奶奶都会用自己的手机给过生日的打电话。每年小五的生日，除了她自己和一家银行，一家通讯公司其他几个手机应用什么的，记得的人只有奶奶。奶奶不会在生日当天给小五打电话，总是提前到端午节，电话里也不提什么生日快乐身体健康，而只是淡淡地叮嘱小五要好好吃饭，然后便是一次次地要求小五家里的小姑娘喊祖祖，并没有其他。小姑娘喊一次：祖祖～奶奶用洪亮的声音答着：哎～小姑娘喊两次，奶奶便答两次，就这样小五干着家务，听着电话这头和那头的喊答，这当是小五最好的礼物吧。

有时村里奶奶家的里院出现在小五的脑海里，满树的黄苹果吊在枝丫，小五蹲在西厢房窗台下的步步登高花丛下挖着蚂蚁窝或是小虫子的家，奶奶腰间拖着一个大茶盘在正房和里院的小房间来来回回，茶盘里是当天的早饭。小五最喜欢奶奶蒸的韭菜豆腐粉头包，整个暑假，吃不够，再也没有暑假的日子里小五渐渐忘记了那大包子的味道，只记得在饭桌上奶奶拿给她大包子时，右手食指和中指变形的关节，两个小小的关节支棱着像是在嘲讽着奶奶儿时富裕的生活。

奶奶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这些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孩子们多少有些小矛盾小疙瘩，但只要奶奶在，这个大家就在，奶奶的总有使不完的神奇力量。于是逢年过节，奶奶会早早掏掏自己的腰包，买好各种水果肉菜，再一一往各家打电话通知回家团圆。最喜欢全家上下聚在奶奶家，长小五一辈的姑姑们婶婶们在不大的厨房里忙着，姑父叔叔们在另一个屋子闲谈，跟小五同辈的只需要看着自己的娃不用再歇斯底里地一边做饭一边吼娃，而奶奶要么安详地坐在暖炕上静静地看着所有人一言不发，要么蹒跚地迈着小步去往厨房看几眼又回去暖炕坐下，小五妈妈每每都打趣是因为奶奶儿时监工做得太久不放心自己的厨房才去视察的，终于开饭，奶奶却只吃一块肉，三筷子菜，一个炸糕，然后放下筷子坐在那里搓着右手食指和中指突出骨节的地方看着所有人，不知道奶奶心里在想些什么，兴许是遗憾和思念，但更多的是欢喜和期盼。每次团圆，家里地板上有泥有水和无数的脚印，暖炕上堆满了分不清是谁的衣裳，电视的声音混着孩子的哭喊声却很好听，饭间碗筷杯盏的碰撞混着所有人的声音却像听不够的美妙的乐曲。想想这一切，小五看看自己空荡荡静悄悄的家，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站在奶奶家的门外大声喊：奶奶，开门，我回来啦！

住在离奶奶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小五渴望回家，但自己的小家和小姑娘却总是排在所有事情的最前面，只是深夜在心底突然想起，会飘出一丝丝的惆怅，可突然黑暗中听到自己的小姑娘说：妈妈，我想尿尿！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那一丝丝的惆怅也很识趣地躲了回去。小五长大，记忆却变小，这不好，没有了回忆，忙完了一天天的柴米油盐，小五拿什么温暖自己？小五总是对奶奶说：奶奶，等您100岁，我就快要50岁了，您还给我蒸韭菜豆腐粉头包，我还能一顿吃三个…奶奶听了，总说：我可不想活那么久，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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